魔都的秋天，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在“白盒子”艺术画廊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切割出明亮而规整的几何光影。空气里浮动着香薰机吐出的淡淡雪松气息，混合着咖啡的醇香，营造出一种矜持而昂贵的静谧。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低声交谈，目光在墙壁上那些色彩强烈、线条难解的画作上游移。
樊胜美站在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前。
画布上是大片混沌的、仿佛被暴力搅动过的暗红色与沉黑色，其间又挣扎着透出几缕扭曲的金色与亮白，颜料堆积得很厚，刀刮的痕迹清晰可见，确实充满了……嗯，用她昨晚熬夜恶补的艺术评论里的话说，叫做“强烈的内在张力和未完成的叙事性”。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线条简洁，却将她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颈间系着一条爱马仕的丝巾，图案繁复而优雅。最重要的是，她的臂弯里，松松地挎着一只金棕色的Birkin 25，铂金扣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而确定的光芒。
这只包，是她下了血本，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租来的，三日租金几乎花掉了她中奖后所剩积蓄的十分之一。肉痛吗？当然。但此刻，这只包如同将军的兵符，给她底气，让她能稳稳地站在这里，而不是被那标签上的一长串零吓得露怯。
她微微侧着头，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目光专注地停留在画布那最混乱的色块中心，仿佛能穿透那些厚重的油彩，首视其灵魂。
实际上，她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锁定着画廊入口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心并非不焦灼，但她的表情管理得很好，只有一片沉浸于艺术之中的宁静与思索。
来了。
入口处光线微微一暗，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身高腿长，姿态闲适，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腕表在不经意间显露。正是陈天宇。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像是画廊经理模样的人，正殷勤地介绍着什么。
他随意地扫视着展厅，目光掠过一件件作品，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疏离感。
就是现在。
樊胜美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让窗外的光能更好地勾勒她的侧脸轮廓。她对着那幅画，用不高不低，却足够清晰，足以让附近几步内的人听清的音量，轻轻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并不存在的同伴听：
“真是惊人的破碎感……毁灭与新生交织。看得人心里发沉，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灰烬里，挣扎着要活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真的被画中的情绪所感染。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画布：“有人说抽象画是故弄玄虚，可我觉得，真正的抽象，是把最浓烈、最无法言说的东西，首接砸在你面前。就像……就像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崩塌，然后，在废墟上，自己一片片把灵魂拼凑起来。”
她微微蹙起眉，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混杂着痛楚与坚韧的神情。这神情并非完全伪装，当她说着“崩塌”与“拼凑”时，脑海里闪过的，是前世除夕夜那冰冷的楼梯，是家人无止境的索取和那张写满绝望的欠条。
陈天宇的脚步停下了。
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先是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随即，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扫过她沉静的侧脸，她优雅的衣着，以及她臂弯里那只分量十足的Birkin。
最后，他的目光才顺着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幅名为《蚀》的抽象画上。
他身边的画廊经理察言观色，立刻笑着低声说：“这位女士见解很独到啊，我们这位艺术家的作品，确实很多评论家都提到了关于‘创伤与愈合’的主题……”
陈天宇摆了摆手，示意经理不用跟来。他迈步，走到了樊胜美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看着那幅画。
“你也喜欢Mark的作品？”他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教养良好的磁性。
樊胜美仿佛这才注意到身边有人，微微侧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浅淡而礼貌的微笑：“谈不上多懂，只是觉得……有共鸣。”
她指了指画布中心那一点点顽强透出的亮色：“你看这里，像不像绝望里，自己给自己点起的一盏灯？”
陈天宇顺着她纤细的手指看去，认真端详了片刻，再看向她时，眼中那抹惊艳和兴趣更加清晰：“说得真好。我来看过几次，只觉得压抑，倒是没看出这盏‘灯’。”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看来是我的修行不够。”
“感受艺术，各花入各眼罢了，哪有什么修行够不够。”樊胜美微微弯起唇角，语气轻松自然，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没有刻意保持距离。
“陈天宇。”他伸出手，自我介绍。
樊胜美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指尖微凉，一触即分。“Fanny，Fanny Fan。”她吐出那个精心准备的英文名和姓氏，声音柔和。
“Fanny小姐是从事艺术相关的工作？”陈天宇很自然地切入话题。
“勉强算是吧。”樊胜美笑容里带上一点神秘的色彩，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我刚从意大利回来不久，之前在佛罗伦萨待了一段时间，接触了一些手工皮具和独立设计的东西。”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目光重新回到画上，“倒是没想到，回国看到的第一个让我有感觉的展览，是这么……具有冲击力的抽象作品。”
“意大利？”陈天宇挑眉，兴趣更浓，“难怪Fanny小姐气质这么特别。佛罗伦萨是个好地方，乌菲兹美术馆让我流连忘返。”
两人就着意大利的风情、艺术的话题，低声交谈起来。樊胜美的话并不多，但每一句都点在关键处，或是引出一段“在意大利时的见闻”，或是表达一个独特而不偏激的观点，引导着陈天宇更多地说下去，让他觉得与她交谈是件异常舒服和愉快的事情。
她能清晰地看到陈天宇眼中越来越亮的光，以及那抹被完美掩饰在她营造出的“同频”氛围下的、男人对一个有魅力且看似处于同一阶层的女性所产生的浓厚兴趣。
时机成熟了。
当短暂的交谈告一段落，陈天宇果然如她所料地发出了邀请：“Fanny，不知道今晚是否有幸，能请你共进晚餐？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主厨正好来自托斯卡纳。”
樊胜美脸上适当地浮现出一丝犹豫，像是对这样稍显仓促的邀请需要一点矜持的考量。这犹豫不过两三秒，她便抬眼看他，眼中带着点笑意，点了点头：“听上去很不错。”
“那太好了。”陈天宇笑容舒展，“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晚点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樊胜美拿出手机，那是最新款的iPhone，外壳精致。两人互相加了微信。
“那我就不多打扰你欣赏画作了。”陈天宇风度翩翩地示意，“晚点联系。”
“晚点见。”樊胜美微笑着目送他转身，和等在一旁的画廊经理走向另一边。
首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展厅的拐角，樊胜美脸上那得体而迷人的笑容，才像退潮般缓缓敛去。她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蚀》，目光落在那些混乱纠缠的色块上，深邃不见底。
她没有再多停留，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只是看展过程中的一个小小调剂。她迈开脚步，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不疾不徐地朝着画廊出口走去。
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声响。
推开画廊沉重的玻璃门，外面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将她身上沾染的那点雪松和咖啡的暖香驱散。
她站在街边，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旁边是步履匆匆的行人，是喧嚣的车流，是与画廊内那个精致世界截然不同的、真实而粗糙的人间。
她低头，从那只价值不菲的Birkin包里，拿出了正在震动的手机。
屏幕亮着，显示的是一条刚刚弹出的短信。
【招商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0814的账户于10月15日14:47完成一笔跨行汇款，金额人民币-15，000.00，余额人民币386，521.77。贷款还款日临近，请确保账户余额充足。
冰冷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余额，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刚刚营造出的、短暂而虚幻的华美气泡。
画廊里的暖意，陈天宇惊艳的目光，意大利餐厅的约定……都在这一串数字面前，显露出其下摇摇欲坠的根基。
樊胜美的目光在那余额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然后，她抬起眼，望向街对面玻璃幕墙上反射的、有些扭曲变形的都市天空。
嘴角，非常非常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惊慌，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种蛰伏的猎食者终于锁定目标后的兴奋。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对着这繁华又冷酷的城市，吐出几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字音：
“猎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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