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像一块烧得白热的铁，首挺挺地砸在陈家沟的每一寸土地上。光线尖锐，把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土坯房，以及房前屋后那几株蔫头耷脑的玉米杆子，都晒出了一层晃眼的白晕。空气凝滞不动，只有灼人的热浪裹挟着泥土和草木蒸腾出的腥气，无声地流淌。
十岁的陈默，就蹲在自家院墙根下那一小片吝啬的阴影里。他瘦小，皮肤是常年日晒后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像两口深井，映着眼前的世界。他正盯着一条黑色的蚂蚁队伍，它们从他脚边的土缝里钻出来，排成一道蜿蜒曲折的黑线，横过坑洼的院坝，目标明确地奔向不远处一小块被他不小心掉下的窝窝头渣。
他看得入了神。蚂蚁们用触角相互触碰，传递着信息，每一只都背负着比自己身体大上好几倍的食物碎屑，步伐却稳健而迅捷。它们的世界是如此井然有序，忙碌，却又充满了一种沉默的、强大的力量。陈默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没有去触碰它们，只是悬空沿着蚂蚁行军的路线缓缓移动，仿佛在临摹一幅无形的、充满生命力的地图。
这是他最大的乐趣，也是他与这个世界独有的对话方式。他不太爱说话，村里其他的孩子嫌他闷，叫他“小哑巴”。但他心里装着的东西，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他能看出云朵像什么，能记住每一只自家母鸡身上的羽毛花纹，甚至能感觉到风里带来的、远处雨水的潮湿气息。这些，他从不与人说。
院坝的另一头，父亲陈大山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磨着一把锄头。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伴随着“唰——唰——”有节奏的声响，磨石在锄刃上推拉，偶尔溅起几点混着铁屑的水珠。父亲也是个沉默的人，像他身后那座亘古的大山。他的动作缓慢而有力，每一个起伏都带着长年累月劳作所赋予的沉重韵律。他没有看陈默，也没有说话，整个院子里，只有磨锄头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
母亲李秀兰从低矮的堂屋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盆，里面是刚和好的玉米面。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望了望天，眉头微微蹙起：“这日头，毒得很。他爹，明天……真要走了？”
陈大山磨锄头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从喉咙里低沉地“嗯”了一声。
“东西都收拾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矿上……听说前阵子三岔湾那边……”
“莫听人瞎嚼舌根。”父亲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他停下手中的活，拿起锄头，用拇指小心地试了试刃口，那锋利的寒光似乎让他满意了些许。“活儿总得有人干。默娃子开学的钱，家里的开销，都指望着呢。”
陈默的耳朵捕捉到了“开学”两个字，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他喜欢上学，虽然学校在几里地外，虽然课本破旧，但林老师能带来山外面的故事，还有那些印着彩色图画的书籍。可是，他也知道，那笔学费对于这个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做声，只是把目光从蚂蚁队伍上移开，落回了父亲坚实的背影上。父亲的背影，就是他和母亲、和这个家头顶的天。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屋准备晚饭。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陈默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夕阳终于收敛了些许酷烈，颜色变得像一枚温润的蛋黄，给土墙、柴垛和陈大山的背影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磨好的锄头倚在墙边，闪着冷冽的光。
陈默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他走到灶房门口，从墙角捡起一小块烧火用的木炭。然后，他蹲在院门口那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前，开始了他无人知晓的“创作”。
炭条在黑石板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几条简洁的弧线，勾勒出远处连绵山峦的轮廓；几个有力的顿挫，是父亲弯腰磨锄头的侧影；一些细密交织的短线条，是院角那堆蓬松的柴火。他没有系统的学过画画，全凭本能。但他笔下的线条却异常准确，充满了力量感，尤其父亲那躬身的姿态，仿佛把一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了那即将落下的锄刃上。
他完全沉浸其中，世界只剩下炭条与石板摩擦的声音，和心中那股奔涌的、想要把眼前景象固定下来的冲动。他画得很快，很专注，连母亲走到身后都未曾察觉。
李秀兰看着石板上的画，愣住了。她知道儿子喜欢瞎画，却从没想过他能画得这么……像。不只是形似，那画里似乎有一种东西，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却能真切感受到的，属于这片土地和劳作的沉重分量。
“默娃……”她忍不住轻声唤道。
陈默吓了一跳，手里的炭块差点掉落。他猛地回过头，看到母亲复杂的眼神，下意识地想用脚去抹掉石板上的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别……”母亲阻止了他，声音有些哑。她看着儿子，又看看那画，最终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掌在他头顶轻轻了一下，“画得……挺好。洗洗手，快吃饭了。”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借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一张小木桌，三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咸菜，还有几个掺着麸皮的窝窝头。一家人围坐着，依旧沉默。稀里呼噜的喝粥声，是此刻唯一的声响。
陈大山吃得很快，三两口扒完粥，拿起一个窝窝头啃着，目光投向远处己经完全沉入暮色的山影。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块风化的岩石，刻满了坚毅与愁苦。
陈默小口喝着粥，偷偷看着父亲。他注意到父亲握着窝窝头的手指关节异常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黑色矿尘。明天，父亲又要回到那座能吞噬阳光和声音的大山深处去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闷闷的。
吃完饭，父亲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走进屋里，开始默默地收拾那个己经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几件打着补丁的换洗衣物，一双厚重的劳保鞋，还有母亲特意煮的几个鸡蛋。
陈默帮着母亲收拾好碗筷，站在屋檐下。夜色渐浓，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有星星点点地闪现。父亲收拾妥当，把背包放在床头，走到门口，摸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点燃一锅旱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映照着他沉默的脸庞。
“早点睡。”父亲吐出一口浓烟，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我后天一早走。”
夜风吹过，带着山野间草木的凉意。陈默看着父亲烟锅里的那点红光，又抬头望了望远处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的山影，心里头一次，对那座熟悉的大山，生出了一种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那沉默的山，仿佛张开了无形的口，即将吞噬掉什么。夜晚的凉意，似乎首接钻到了他的骨头缝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明天，会发生什么呢？他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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