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的第三天,陈家沟依旧浸泡在一种黏稠的平静里。日头还是那么毒,只是少了陈大山磨锄头那“唰唰”的声响,院子里显得过分安静,连鸡鸭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陈默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小块从灶膛里捡来的、质地细腻的木炭。他面前的地面上,是他用炭条画的一幅画——蜿蜒的山路,一个背着行囊的、小小的背影,走向远处几座用粗犷线条勾勒出的、巨大而沉默的山峰。那背影虽小,却被他画得异常坚定,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他画的是父亲离家时的样子,可看着画里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口,他心里那股隐隐的不安又浮了上来,像水底的暗草,缠绕着他的脚踝。
母亲李秀兰在屋里屋外默默地忙碌着,喂鸡、扫地、准备晌午饭。她的动作比往常更轻,更慢,眉宇间锁着一层驱不散的阴云。偶尔,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像是在期盼院门外能响起那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但每次,只有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回应她。
“妈,爸到矿上了吗?”陈默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这个问题,他昨天己经问过一遍。
李秀兰怔了一下,手里的葫芦瓢顿了顿,才低声说:“该是到了吧……路远,兴许正歇着呢。”她的回答带着一种刻意安抚的意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走到陈默身边,看到了地上的画,那走向大山的孤独背影让她心头猛地一揪。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脚轻轻将画抹花了,“别瞎想,去抱点柴火来。”
陈默“哦”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他走到院角的柴垛旁,开始机械地搬动那些干燥的玉米秆。阳光透过柴垛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不知为何,今天这寂静,让他心里有些发慌,比父亲刚走那天还要慌。
午后,日头最烈的时候,连狗都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懒得动弹。陈家沟像睡着了一样,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昏沉的寂静。那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杂乱,沉重,伴随着几声模糊而焦急的呼喊,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陈默正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他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李秀兰也从灶房里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没摘完的菜,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地上。她脸上血色褪尽,一种本能的恐惧让她僵在原地,侧耳倾听着院墙外的动静。
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在他们家院门外停了下来。
“秀兰!秀兰妹子!快开门!”是隔壁王婶尖利而带着哭腔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拍门声。
李秀兰手里的菜掉在了地上。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村长王福贵、气喘吁吁的王婶,还有几个神色凝重、满身汗水的同村男人。王福贵黝黑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沉稳,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唇紧抿着。王婶一看到李秀兰,眼泪就滚了下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秀兰……矿上……矿上出事了!”
“轰”的一声,李秀兰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只剩下王婶那句“出事了”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勉强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他……他福贵叔……”李秀兰看向村长,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大山……我们家大山……”
王福贵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得像闷雷:“刚传来的信儿,昨儿后半夜的事……塌方了……具体啥情况还不清楚,里头……里头埋了不少人……”
“埋了不少人……”
这五个字像五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李秀兰的心口。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倒在地。
“妈!”陈默尖叫一声,扑了过去,用力想搀扶起母亲。可他小小的身躯,如何撑得住一个成年人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的身体。他只能徒劳地抱着母亲的手臂,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颤抖。
王婶和另一个妇人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李秀兰扶坐到门槛上。李秀兰像是失了魂,目光涣散,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半晌,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才从她喉咙里溢出,紧接着,便是崩溃的痛哭。
“大山……我的大山啊……”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僵立在母亲身边,母亲的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听不懂“塌方”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从母亲绝望的哭喊、从村长沉重的表情、从周围人同情的目光里,明白了一件事——天,塌了。
父亲被埋在了那座黑漆漆的大山里。
那个像山一样沉默、一样坚实的父亲,那个昨天还坐在院子里磨锄头、后天就要回来的父亲,被山吃掉了。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席卷了他全身,让他手脚发麻。他看着母亲痛哭流涕的样子,看着院子里乱糟糟的人群,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想哭,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村长王福贵蹲下身,试图安抚李秀兰:“秀兰,你先别急,别急垮了身子!矿上己经在组织人手挖了……兴许……兴许没事呢……”他的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挖?那得挖到什么时候去?”王婶抹着眼泪插话,“听说塌得可厉害了,那石头……”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每个人都懂。
院子里乱成一团。有人去倒水,有人在一旁低声劝慰,更多的则是围在王福贵身边,打听着更详细的消息,议论着,叹息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恐慌和绝望的气息。
陈默被挤到了一边,像个局外人。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母亲崩溃的侧脸,看着她因痛哭而剧烈起伏的肩膀。母亲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一刀一刀地割。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该去把父亲找回来吗?可他连父亲在哪座山底下都不知道。他该去把那些石头搬开吗?可他那么小,那么没用。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退到了院墙根下,那个他经常蹲着看蚂蚁的地方。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蹲了下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外面世界的嘈杂和母亲的哭声仿佛被隔绝了一层,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杂乱地跳动,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
黑暗笼罩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无意识的啜泣,像是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帮忙的村民也陆续散去,只剩下王婶还陪着,低声说着什么。
院子里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却丝毫未减。
陈默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茫然和空洞。他的目光落在院门口,落在那个父亲离家时走过的门槛上。
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天际,和昨天、和以往的每一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可陈默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啜泣的李秀兰,忽然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异常嘶哑、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声音,对王婶说:
“他婶子……家里……还有多少钱?”
她的眼神,不再是刚才的涣散和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点微弱却令人心惊的光,那光里,混杂着恐惧、挣扎,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不顾一切的勇气。
陈默看着母亲那陌生的眼神,心脏猛地一沉。他隐隐感觉到,母亲可能要去做一件很重要,也很可怕的事情。而这件事,也许会把他们这个刚刚崩塌的家,推向另一个未知的、更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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