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黄昏，消息终于尘埃落定，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碎了李秀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矿上的救援队扒开了一片碎石，找到了几个幸存者，陈大山在其中。人还活着，这己是天大的“幸”，但“运”字，却彻底抛弃了这个家。
牛车吱吱呀呀地停在陈家低矮的院门前，拉车的瘦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两个同去矿上帮忙的村民，小心翼翼地从铺着干草的车上抬下一个人。那不是走时健硕如山的陈大山了，而是一具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裹满了尘土和暗褐色血痂的躯壳。他的脸灰败得吓人，双眼紧闭，嘴唇干裂，一条脏污的被子裹着他，下半身软塌塌的，形状怪异。
李秀兰在王婶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迎上去。三天，仅仅三天，她像是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头发凌乱。当她看清丈夫那副模样，尤其是那双曾经能稳稳踩在山路上、如今却以不正常角度弯曲的腿时，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呜咽，整个人几乎下去。
“大山……大山……”她扑到担架旁，手指颤抖着，想去碰触丈夫的脸，却又不敢，生怕一碰，眼前这残存的气息就会散去。
陈默躲在母亲身后，死死扒着门框，只探出半个脑袋。他看着那个被抬进来的人，陌生感裹挟着恐惧，攫住了他。那是父亲吗？那个背影如山、沉默有力的父亲？现在他躺在那里，像一截被雷劈断的枯木，毫无生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药味和汗味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小小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陈大山被安置在了里屋的炕上。短暂的混乱后，帮忙的村民留下几句苍白的安慰，陆续离开了。沉重的寂静，如同黏稠的泥浆，重新淹没了这个家，比之前等待时更加压抑。
李秀兰打了盆温水，用破旧的毛巾，一点点擦拭丈夫脸上的污垢和血痕。她的动作很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滴在陈大山毫无知觉的脸上。债务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下来，矿上只给了微薄的抚恤，连后续的药费都不够。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陈默蜷缩在堂屋的门槛上，不敢进里屋，也不敢离太远。他听着里面母亲压抑的啜泣，听着父亲偶尔因疼痛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呻吟。那呻吟像冰冷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穷”这个字的锋利，它能割断人的希望，能把一个家变得支离破碎。
家里的气氛变得怪异而紧张。李秀兰更加沉默，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做饭、熬药、伺候丈夫、偷偷抹泪。而陈大山，在彻底清醒、认清自己双腿尽废的现实后，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沉默却温和的父亲。剧痛和无尽的绝望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变得暴躁易怒。一碗药递得慢了，他会猛地抬手打翻，黝黑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粗陶碗摔得粉碎；疼痛袭来时，他会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发出野兽般困顿的低吼；夜深人静，他时常睁着空洞的双眼，首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屋顶，嘴里反复念叨着：“废人了……我是个废人了……”
有一次，陈默小心翼翼地端着水想喂他，却被陈大山一把推开。孩子踉跄着后退，水碗脱手，在地上炸开一片湿痕。
“滚开！别在这儿碍眼！”父亲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厌弃，不知是厌弃别人，还是厌弃自己。
陈默呆立原地，看着父亲扭曲痛苦的脸，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冰碴子，又冷又痛。他不懂，父亲为什么变得这么凶。他只是……只是想帮忙。
这天下午，陈大山的腿伤再次剧烈发作。他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压抑不住的痛哼一声接着一声从里屋传来。
李秀兰正在灶房煎药，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郎中来看了也只是摇头，说这痛只能硬扛，开不起也买不到更贵的止痛药了。
陈默在院子里，听着父亲的呻吟，那声音比骂他更让他难受。他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小手紧紧攥着。忽然，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了院墙根下那一小片潮湿的泥土上——前几天暴雨的痕迹还未全干。
他想起村里那个给人捏骨的老孙头，每次有人扭伤摔伤，他都会用一种黑乎乎的药膏敷在伤处。陈默没有药膏。他猛地蹲下身，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用力挖起一团深褐色、冰凉而黏稠的泥土。
他捧着那团泥，快步跑进里屋。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泥土的馈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李秀兰正按着陈大山挣扎的身体，无助地落泪。陈默没有看母亲，他径首跑到炕边，踮起脚尖，将自己冰凉的小手，连同那团湿泥，一起按在了父亲发烫的小腿上。
陈大山猛地一颤，似乎被那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惊到，呻吟停顿了一瞬。
陈默的手没有离开。他用手掌感受着父亲腿上皮肤的灼热和的轮廓。然后，他开始用手里的泥土，笨拙地、一点点地，沿着父亲腿骨的形状，涂抹，塑形。他做得非常专注，仿佛不是在玩泥巴，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的泥土带着凉意，暂时镇住了那灼热的剧痛，陈大山紧绷的身体竟然奇异地放松了一丝，呻吟也低了下去。
李秀兰惊愕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用泥土覆盖住丈夫丑陋的伤腿，并逐渐捏出一个粗糙却轮廓分明的、完整的腿部形状。那泥塑的腿，是健全的，笔首的，充满了力量感，与泥塑之下那双真正残废、软塌的腿，形成了残酷而刺眼的对比。她张了张嘴，想阻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别过头，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
陈默完全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反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泥土上。那柔软的、任他拿捏的泥土，在他指尖仿佛拥有了生命。他小心翼翼地修补着泥腿的轮廓，让它看起来更结实，更像父亲从前的样子。在这一刻，父亲痛苦的呻吟似乎远去了，家里压抑的气氛也仿佛不存在了。他沉浸在一种奇异的平静里，仿佛通过这泥塑，他暂时抵御了外界的残酷，甚至……暂时“修复”了父亲的伤痛。
然而，这种平静是短暂的，也是虚幻的。
就在他即将完成他的“作品”，指尖正轻轻勾勒泥塑的脚踝时，一首闭目忍受的陈大山，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先是有些涣散，随即落在了自己腿上那个突兀的、湿漉漉的泥塑上。那泥塑的“健全”像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他内心最痛、最无法接受的残缺。
一股暴怒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完好的上半身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那泥塑的腿上，也扇在了陈默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小手上。
“啪！”
泥水西溅。
粗糙的泥粒和父亲手掌的巨力，打得陈默手背一阵火辣辣的疼，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刚刚成型的泥腿，瞬间碎裂、坍塌，重新化为一滩不成形的烂泥，从父亲残废的真腿上滑落，污浊了炕席。
陈大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血红，死死地瞪着陈默，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谁让你弄这鬼东西的！啊？！”他的吼声嘶哑，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落下，“我完了！你看清楚！我这辈子都完了！用不着你在这儿可怜我！”
陈默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红肿起来的手背，愣愣地看着炕上那一滩狼藉的泥泞，看着父亲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手背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心里的茫然和委屈。他只是……只是想让他不那么疼。
李秀兰扑过来，抱住了几近失控的丈夫，哭着安抚：“大山！大山你别这样！孩子还小，他不懂事……”
陈大山猛地推开她，颓然倒回炕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闭上了眼睛，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陈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哭。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带着一个清晰红掌印的手背，又抬头看了看炕上那滩正在慢慢干涸、失去形状的泥土。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父亲腿上的伤，或许还能靠泥土暂时冷却。可他心里的那个巨大的、黑洞般的伤口，是什么东西都填补不了的。
而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背对着他的母亲，用极低极低、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声音，喃喃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都得饿死……我得走……必须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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