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句“我得走”,像一颗生锈的钉子,楔进了陈默的耳朵里,整夜都在嗡嗡作响。他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紧挨着墙壁,一动不动地装睡。黑暗中,他能听见母亲在另一头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磨人的啜泣,以及父亲沉重却并不安宁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李秀兰起得比往常更早,动作放得极轻,但陈默还是立刻醒了。他眯着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观察着母亲。她不像往常那样先去看父亲,而是默默地收拾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物,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她把一个干硬的窝窝头和一截咸菜疙瘩用布包好,塞进了那个父亲曾经用过的、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的底部。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母亲真的要走了。像村里那些受不了穷、悄悄跑掉的女人一样,再也不回来了。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发冷,比冬天最刺骨的风吹在身上还要冷。他想跳起来抱住母亲的腿,哭喊着求她别走,可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知道,哭闹没有用,这个家,像一艘漏水的破船,正在无可挽回地沉没。
李秀兰收拾好东西,把背包小心翼翼地藏在柴垛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她才像往常一样,开始生火、熬药,伺候陈大山洗漱、喝药。她的脸色是一种麻木的平静,只是眼神偶尔会飘向院门外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
整个上午,陈默都像一条无声的影子,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喂鸡,他就蹲在旁边看;母亲去井边打水,他就站在井沿边;母亲进屋给父亲擦洗,他就守在门口。他的目光始终黏在母亲身上,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被遗弃前的恐惧和依恋。
李秀兰被他看得心慌意乱,那股狠下心肠筑起的堤坝,在孩子沉默的注视下,不断松动。她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最苍白的安慰,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伸手胡乱揉了揉陈默枯黄的头发。
午后,陈大山睡着了。李秀兰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被鸡啄得乱七八糟的土地,眼神发首。王婶悄悄来过一趟,塞给她两个鸡蛋和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秀兰,再难……也得想想孩子……”王婶压低声音,话没说透,但意思彼此都懂。
李秀兰死死攥着那几张票子,指甲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脸埋得更低。
陈默躲在灶房门口,听着王婶的话,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连王婶都知道母亲要走了。他慢慢地退到院墙根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一点点滑坐下来。绝望像潮水,没过他的头顶。他不能没有妈。没了父亲,家塌了一半;要是再没了母亲,他的天就真的全黑了。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带着怒气的呼喊:“秀兰!水!死哪儿去了!”
李秀兰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站起身,快步走进屋里。陈默听到母亲温顺的应答声,以及父亲因为身体不便而愈发挑剔的斥责。
“……没用!这点事都做不好!”
“……就知道哭!我还没死呢!”
父亲的每一句责骂,都像鞭子,抽打在陈默的心上。他看着母亲逆来顺受的背影,看着她日益佝偻的腰身,忽然有点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走。这个家,不光是穷,还是一个正在把母亲一点点吸干、磨碎的泥潭。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陈默混乱的脑海。他不能让母亲走!他要留住她!而要留住母亲,就得弄到钱,很多很多的钱,给父亲买药,让家里能吃上饭!
钱从哪里来?
他猛地想起了前几天在山上捡柴火时,遇到邻村的刘老栓。刘老栓背着一个药篓,正在一片陡坡附近小心翼翼地挖着什么。他当时好奇地问了一句,刘老栓晃了晃手里一株带着根须、形状奇怪的草,咧着嘴说:“小子,这可是好东西,‘土黄金’,金不换!城里药铺收,值钱着呢!可惜啊,就这鬼地方长,难找还危险,摔下去可就没命喽!”
“土黄金”……值钱……
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陈默脑子里盘旋起来。他知道那片陡坡,村里大人都不让小孩去,说那里又滑又陡,摔死过羊。可是……如果能找到“土黄金”,就能卖钱,有了钱,母亲就不用走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疯狂地滋长,压过了对陡坡的恐惧。他偷偷看了一眼里屋,父母似乎又陷入了那种压抑的僵持。他深吸一口气,猫着腰,像一只灵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院门。
他没有跑向平常捡柴火的后山,而是朝着村子西头那个荒僻的、被称为“鹰见愁”的陡坡跑去。天色愈发阴沉,乌云低垂,空气潮湿闷热,一场山雨似乎随时都要倾泻而下。
路越来越难走,灌木和荆棘扯破了他本就破烂的裤脚,在细瘦的小腿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顾不上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要在母亲离开之前,找到“土黄金”!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鹰见愁”下面时,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仰起头,看着那片几乎呈七八十度角、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陡坡,心脏怦怦首跳。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陡坡上的岩石和稀疏的草根,看起来湿滑而危险。
他想起了刘老栓的话:“……摔下去可就没命喽……”
一阵恐惧攫住了他,小小的身子在雨中微微发抖。
可是,母亲收拾背包的样子,父亲绝望的怒吼,王婶同情的目光,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眼神里透出一股狠劲。他蹲下身,把破旧的草鞋系得更紧一些,然后伸出沾满泥污的小手,死死抓住了陡坡上一块凸起的岩石,脚试探着,踩进一个浅浅的泥窝里。
雨更大了,像瓢泼一样。雨水汇成浑浊的细流,顺着陡坡往下淌。每向上爬一步,都异常艰难。手指被粗糙的石头磨得生疼,脚下滑溜溜的,好几次他都差点失足滑下去,全靠着一股倔强的意念死死抓住。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湿漉漉的岩壁和草丛间急切地搜寻着。一株普通的蕨草,一块像人形的石头,都会让他心跳加速,凑近了看,又失望地松开。
雨水冰冷,体力在快速消耗。绝望的情绪又开始蔓延。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土黄金”,也许刘老栓是骗人的……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右上方一道岩石裂缝里。几株叶片肥厚、形态独特、在灰暗雨水中依然显得翠绿的植物,正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头来!
和陈默记忆中刘老栓手里的那株,一模一样!
希望瞬间点燃了他几乎冻僵的身体。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恐惧,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向着那道裂缝挪去。距离越来越近,他己经能看清那植物叶片上细密的纹路。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够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右脚奋力向上蹬,试图够到更高处的一个着力点。然而,被他踩中的那块石头,因为雨水浸泡早己松动。
“哗啦——”
石头带着泥浆猛地脱落!
陈默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身体的重量瞬间都悬在了扒着岩壁的双手上。冰冷的恐惧瞬间炸开!他拼命蹬踏着悬空的双脚,想要找到新的支撑,但湿滑的岩壁无处借力。扒着岩石的手指,正因为无法承受他身体的重量,在一丝一丝地、绝望地滑脱……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是雾气弥漫、深不见底的山涧。
稚嫩的手指,在湿滑的岩石上,终于滑到了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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