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胳膊像一根枯瘦的树枝，被肮脏的布条固定在胸前。家中的空气因为李秀兰不再提起离开而暂时稳定下来，但那种压抑的贫困和父亲的暴躁，却像潮湿的霉斑，无声地蔓延。他大部分时间蜷缩在院子里那个属于他的墙角，用右手捏着一个小石子，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画累了，就抬头看天，看云，看鸡啄食，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大半天。
这天下午，院子里来了生人。村长王福贵领着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蓝色长裙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姑娘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包，皮肤白皙，梳着利落的马尾，眼睛亮晶晶的，像山涧里被洗过的石头。
“秀兰，在家呢？这是镇上派来咱村小学支教的林老师，林雪。”王福贵嗓门洪亮地介绍着。
李秀兰慌忙从灶房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招呼：“林老师，快，快屋里坐。”
林雪笑着摆摆手：“嫂子，不麻烦了，我就在院子里站会儿就好。”她的声音清脆，像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
陈默缩在墙角，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他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与陈家沟格格不入的年轻老师，心里有些好奇，又有些莫名的害怕。他怕那双清澈的眼睛会看出他家里的不堪，怕那好听的声音会问起他吊着的胳膊。
林雪的目光很快就被墙角那片土地吸引了。那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划痕——有歪歪扭扭的太阳和山，有惟妙惟肖的大公鸡，有扛着锄头的小人，甚至还有几幅更加复杂的、描绘着村里老屋和柴垛的“画”。线条虽然稚嫩，却异常生动，充满了观察力。
“这些都是你画的？”林雪绕过地上的鸡粪，蹲到陈默面前，温和地问。
陈默吓了一跳，把头埋得更低，右手下意识地想抹掉那些画。
“别擦！”林雪轻声阻止，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陈默破烂的衣服和脏兮兮的小脸上，而是专注地看着地上的画，“画得真好。这只公鸡，好像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啄米了。”
陈默愣住了，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林雪。从来没有人说过他画得好。父亲觉得是不务正业，母亲无暇顾及，村里的孩子只会嘲笑。
林雪又指着一幅用石子刻得比较深的画：“这个……是柴堆吗？你把它堆叠的规律和阴影都画出来了，很厉害。”
就在这时，林雪的目光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过去。那是半截残破的泥塑，依稀能看出是一条腿的形状，膝盖的弧度，脚踝的轮廓，甚至能感受到肌肉的线条，只是己经干裂，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承受了某种巨大的力量而破碎。那是陈默在父亲打碎后，又偷偷捡回来，凭着记忆重新塑的，只是再也无法复原最初那个完整的形态。
林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看地上的画，又看看那残破却充满力量的泥塑，最后目光落在陈默吊着的胳膊和他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眼睛上。一个模糊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
她没有追问泥塑的来历，只是站起身，对李秀兰说：“嫂子，孩子很有天赋。是叫陈默对吧？等他胳膊好了，一定让他来学校看看。村里孩子不多，学校就我一個人，正缺学生呢。”
李秀兰搓着手，脸上是混合着骄傲和窘迫的复杂神情：“哎，哎，谢谢林老师。就是家里这情况……”
“学费全免的，书本学校也有。”林雪赶紧补充，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印着花纹的铁盒子，递给陈默，“这个送给你。”
陈默迟疑着，不敢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泥土的馈赠
“拿着吧，是粉笔。”林雪打开盒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长短不一的粉笔，像一盒浓缩的彩虹，“以后，别在地上画了，找块平整的石板，或者……就在你家这面墙上画。”她指了指那面被雨水冲刷得斑驳的土坯院墙。
彩色的粉笔！陈默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他只在林老师带来的画册上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盒子，仿佛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谢谢……谢谢老师。”他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可闻。
林雪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不用谢。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画什么。你的眼睛看到的，和别人不一样，这是很宝贵的东西。”
林雪和王福贵又说了几句关于学校招生的话，便离开了。院子里恢复了寂静，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陈默还保持着捧着粉笔盒的姿势，一动不动。母亲李秀兰看着儿子发亮的眼睛，又看看那盒崭新的粉笔，心里百感交集。这是儿子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份像样的礼物，来自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那盒粉笔成了陈默的全部世界。他忘了胳膊的疼痛，忘了父亲的斥责，忘了家里的窘迫。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在一些平整的石板上画，后来胆子大了，真的就在那面斑驳的土墙上画了起来。
他画雨后挂着水珠的蜘蛛网，画傍晚被夕阳染红的云霞，画妹妹扎头发的红头绳，画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背影……彩色粉笔给了他更大的表达空间，他笔下那个灰暗的世界，开始有了鲜活的色彩。那面破旧的院墙，因为他，变成了一幅巨大而奇异的画卷，记录着陈家沟的点点滴滴，也流淌着他无人能诉的心事。
李秀兰看着那面渐渐被色彩覆盖的墙，看着儿子画画时那专注而发光的小脸，第一次没有去阻止，也没有去抱怨他把墙弄“花”了。她甚至会在做饭的间隙，偷偷看上几眼，心里头一次生出一种模糊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这天傍晚，陈大山拄着棍子，挪到院子里透气。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那面被画得“乱七八糟”的院墙。他眉头立刻拧紧了，习惯性地想要呵斥。但当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墙上那用褐色和灰色粉笔勾勒出的、一个男人沉默地磨着锄头的侧影时，他张开的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那画里的男人，躬着身，肌肉贲张，充满了力量。那是他，是从前的他，是那个还能顶天立地的陈大山。
他愣愣地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院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陈默躲在门后，紧张地看着父亲的反应，生怕下一秒，父亲就会暴怒地毁掉他所有的画。
然而，陈大山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拄着棍子，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了昏暗的里屋。他那向来挺首（即使在残疾后也努力挺首）的脊背，似乎佝偻了几分。
陈默松了口气，心里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走到那幅画前，看着画中那个坚实的背影。林老师说他看到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他现在看到的父亲，不再是躺在炕上暴躁易怒的残废，而依旧是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地支撑着这个家的父亲。至少，在他的画里，是的。
他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在磨锄头的父亲旁边，轻轻地画了几颗闪烁的、小小的星星。然后，他抬起头，望向村小学的方向。
林老师带来的那束微光，不仅照亮了他画画的墙，似乎也穿透了这个家庭厚重的阴霾，在一个孩子心里，悄悄点燃了什么。而那盒彩色粉笔，还剩下大半盒，仿佛预示着一个更加斑斓的未来，正等待他去描绘。
(http://www.220book.com/book/WXF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