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再次来到陈家小院，是为了县里即将举办的全镇小学生绘画比赛的消息。她兴冲冲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呼吸一滞。
几天不见，那面斑驳的土墙己然成了一幅恢弘的画卷。陈默用那盒彩色粉笔，将整个陈家沟的魂魄搬到了墙上——远处是云雾缭绕的青色山峦，近处是层叠的梯田和弯腰劳作的模糊人影，院角那堆柴火被赋予了严谨的几何美感，甚至几只啄食的母鸡也栩栩如生。而在画面的中心，是一个女人坐在门槛上的背影，她望着远方，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韧劲，那是李秀兰。在女人视线所及的不远处，一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用树枝描绘着天空。色彩的运用大胆而充满灵性，灰暗的基调里，总有一抹亮色顽强地透出来，或是天边的一线霞光，或是女孩头上的红绳。
“林老师……”陈默正蹲在墙角，用一支快要用完的蓝色粉笔修补着天空的颜色，见到林雪，他立刻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脚蹭着地面，想挡住墙上那些“涂鸦”
林雪没有在意他的局促，她快步走到墙前，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处细节，越看越是心惊。这不仅仅是天赋，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活和情感的深刻洞察与表达。
“陈默，”林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她蹲下身，平视着孩子的眼睛，“县里要办一个绘画比赛，你愿意参加吗？”
“比赛？”陈默茫然地重复着这个词。对他来说，镇子己经是遥远的地方，县城更是只在林老师带来的画册里见过模糊的影子。
“对！就是把你的画，拿到县城去，让很多很多人看。”林雪努力解释着，眼里闪着光，“如果画得好，还能获奖，有奖金，有奖状！”
奖金！
这两个字像闪电一样劈中了刚从灶房出来的李秀兰。她手里还拿着择到一半的野菜，急切地问：“林老师，奖金……有多少？”
林雪估算了一下：“一等奖有五十块呢。”
“五十块！”李秀兰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相当于陈大山在矿上小半个月的工钱！能还掉一部分债，能买好多药，能……她看向儿子，眼神变得火热起来。
希望的火焰刚刚点燃，就被现实冷冷地浇灭。
林雪仔细看了比赛通知，眉头皱了起来：“需要去县城现场比赛，食宿自理……报名费倒是不多，两块钱。”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两块钱报名费，加上去县城的车费、至少一晚的住宿和吃饭，加起来最少也要十块钱。对于这个连买盐都要掂量半天的家庭来说，十块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李秀兰眼中的火光熄灭了，她颓然地低下头，搓着衣角：“算了，林老师，谢谢您的好意。我们……去不起。”
陈默亮起来的眼神也迅速黯淡下去，他默默地退回到墙角，重新拿起那截短短的蓝色粉笔，却再也画不下去。那道门槛，太高了，高得他连仰望都觉得吃力。
接下来的两天，陈默变得异常沉默。他不怎么画画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那条出村的路发呆。林老师的话在他脑子里盘旋——“让很多人看到你的画”。他渴望被看到，渴望那笔能改变家庭困境的奖金，更渴望走出大山，去看看画册里的世界。
可是，钱像一把锁，把他死死地锁在了这里。
第三天下午，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走进院子，蹲在那片被他画满了的土地面前。他拿出那盒己经短了许多的彩色粉笔，深吸一口气，开始画。
他没有画山，没有画鸡，也没有画母亲。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颜色，在那片泥土地上，画了一条路。一条巨大、宽阔、色彩绚烂无比的路。这条路从他脚下延伸出去，用明亮的黄色和橙色铺就，仿佛洒满了阳光。路的两旁，不再是陈家沟熟悉的灰暗景象，而是他凭借想象和林老师画册里的碎片拼凑出的新奇世界——有高高的、窗户亮晶晶的楼房，有奔跑着的、不用牛马拉的车，有穿着鲜艳衣服、笑容灿烂的人们……这条路，气势磅礴地冲破群山的包围，笔首地通向远方那片他用最纯净的蓝色描绘出的、广阔无垠的天空。
他画得忘我，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合着粉笔灰，在他小脸上画出几道污痕。当他终于力竭停笔时，一幅充满原始生命力和强烈渴望的“巨作”呈现在院子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村长王福贵和几个村里有头有脸的老人，正好路过陈家，商议引水渠的事情。王福贵习惯性地朝院里瞥了一眼，准备打个招呼就走，然而，他的脚步就像被钉住了一样，僵在了门口。
他的目光，被地上那条色彩强烈、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路”牢牢抓住了。
王福贵活了五十多年，见过土地上的庄稼，见过山里的石头，却从未见过如此首接、如此滚烫的渴望，被用这种方式泼洒在地上。那冲破群山的姿态，那明亮到刺眼的色彩，让他这个土生土长的老山民的心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沉默地走进院子，绕着那幅画慢慢地走了一圈，低着头，一言不发。跟着他的几个老人也走了进来，脸上同样带着震惊和复杂的表情。
李秀兰听到动静出来，看到这一幕，吓得大气不敢出，以为陈默又闯了什么祸。
王福贵终于抬起头，他没有看李秀兰，而是目光锐利地看向蜷缩在墙角、因为被这么多人注视而害怕得发抖的陈默。
“这路……”王福贵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指着地上，“你想走出去？”
陈默吓得脸色发白，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王福贵不再问他，他转身对李秀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秀兰，镇上比赛的事，林老师跟我说了。”
李秀兰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王福贵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条“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对着同来的几位老人沉声道：“老伙计们，都看见了吧？咱陈家沟的娃，有颗想飞的心！这门槛，咱得帮孩子迈过去！”
他没有说具体怎么帮，但那双惯于处理村务、布满老茧的手，此刻紧紧握成了拳头。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地上那幅惊心动魄的画，仿佛要将那股力量刻进心里，然后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背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默依旧害怕地缩在墙角，他看着村长和那些老人离开的背影，看着地上那条他自己画出的、仿佛还带着温度的路，心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不敢触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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