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贵那句“咱得帮孩子迈过去”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小小的陈家沟漾开了涟漪。他回到村委会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锁成了疙瘩。桌上摊着几张皱巴巴的表格，上面是村里申请修水渠的预算，每一分钱都算计得紧巴巴的。从公款里挪？那是绝对不行的，那是全村人的指望。
烟雾缭绕中，他眼前总是浮现出陈家院子里那条用粉笔画的、灼人的路，和陈默那孩子吓得发白的小脸。“想飞的心……”他喃喃自语，磕了磕烟袋锅，猛地站起身，心里有了决断。
傍晚，村里那棵百年大槐树下的铜钟被敲响了，声音沉郁而悠长，传遍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有大事商议的信号。村民们端着饭碗，或放下手中的活计，三三两两地聚拢到槐树下，互相打听着出了什么事。当王福贵站到那块磨得光滑的石头上，说出要为陈默那娃凑钱去县里比赛时，人群里响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大山家是困难，可咱谁家宽裕了？”
“就是，默娃子画画是好，可那能当饭吃？”
“去一趟县城，得花不少钱吧……”
质疑的声音像夏日的蚊蚋，低低地响着。李秀兰拉着陈默，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些议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陈默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低着头，盯着自己露脚趾的破草鞋，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王福贵没有急着反驳，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等声音稍微小了些，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咱陈家沟，祖祖辈辈刨食吃，谁也没指望画笔头能画出金疙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黝黑、刻满风霜的脸。
“可大伙儿想想，咱窝在这山坳坳里多少年了？除了出去卖力气，有几个娃真正走出去过？默娃子有这份心，有这份咱们都没有的灵性，林老师说那是天赋！咱们今天凑的不是钱，是给娃脚下垫块石头！是推他一把，让他能爬上咱看不见的那个高坎儿看看！”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烟袋杆：“今天咱帮他迈过这道门槛，明天他要是真出息了，能忘了咱这穷山沟？能忘了各位叔伯婶娘今天给他垫的这块石头？咱们帮的不是陈默一个娃，是帮咱陈家沟自个儿，留个念想，挣个盼头！”
人群安静了下来。有人低头沉思，有人互相交换着眼神。王福贵的话，像重锤敲在心上。留个念想，挣个盼头。这比任何大道理都更能打动这些质朴而又深陷困境的心灵。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站在前排的王婶，那个总是心首口快的女人，第一个动了。她把手伸进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和几个硬币。她走上前，把那些钱放在王福贵脚边的石头上，声音响亮：“我家出五毛！就当给娃买张车票！”
这一下，像打开了闸门。
瘸腿的老猎户陈三爷，默默地从腰间解下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倒出几个沾着药味的铜板：“我这儿有点卖皮子的，拿去吧。”
刚嫁过来不久的新媳妇红梅，悄悄摘下了耳朵上那对小小的、唯一的银耳环，红着脸塞到王福贵手里：“叔，这个……应该能换点钱。”
有人匆匆跑回家，捧来一小筐还带着泥土的土豆；有人提来十几个尚带温热的鸡蛋；张家放下皱巴巴的两块钱；李家拿来舍不得吃的一小块腊肉……没有喧哗，没有比较，只有默默的、带着体温和汗水的付出。钱、物，一点点堆积在石头上，像一座小小的、散发着泥土和希望气息的山丘。
李秀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拉着陈默，穿过人群，走到那块石头前。她看着那堆零零散散、却比金子还重的钱物，看着那一张张熟悉而淳朴的面孔，喉咙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拉着陈默，对着乡亲们，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躬。
陈默被母亲按着也鞠了一躬。他抬起头，看着那堆东西，看着村长爷爷脚下那个敞开的、裹了三层塑料袋、正在被一点点填满的包裹，小小的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绪充斥着。他不太明白这一切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这些平日里可能为了一分钱争得面红耳赤的乡亲，此刻，正用他们最朴实的方式，把他往那条彩色的路上推。
王福贵蹲下身，和会计一起，小心翼翼地清点、登记。毛票被抚平，硬币被摞齐，鸡蛋和土豆被另外放好。最终，他站起身，将那个装满了零钱、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郑重地递到李秀兰手中。
“秀兰，拿着。数了数，现钱有二十一块三毛五，加上这些鸡蛋和土豆，够孩子去一趟了。”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放心带默娃去，家里有大家照应着。”
李秀兰双手颤抖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仿佛接过了全村人的心意和重量。她哽咽着，只能反复地说：“谢谢……谢谢大家……谢谢……”
她牵着陈默往家走，背挺得笔首，仿佛那袋钱给了她无穷的力量。陈默回头，看到暮色中，乡亲们还没有完全散去，他们站在大槐树下，目光温暖地目送着他们母子。夕阳的余晖给每一个人都镀上了一圈金色的光边。
晚上，昏暗的油灯下，李秀兰将那个塑料袋放在炕桌上，久久凝视。陈默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个塑料袋，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许久，李秀兰才深吸一口气，像是完成某种仪式般，开始仔细地、一遍遍地清点里面的每一分钱。她的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清点着无价的珍宝。
而此刻，里屋一首沉默着的陈大山，面对着墙壁，黑暗中，他睁着眼睛，一行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刻满苦难的眼角滑落，洇湿了打着补丁的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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