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咸阳宫的天空。兰芷阁内早早点燃了灯烛，温暖的光晕驱散了秋夜的寒凉。芈姝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不成曲调，心思早己飘向了宫墙之外。
他去了上林苑军营，至今未归。那颗青涩的果子，他……吃了吗？那样紧急的军务，想必又是劳心劳力，他是否记得按时用膳？种种思绪萦绕心头，让她平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牵挂。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她无意识地低吟出这句诗，随即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小女儿般的情态羞红了脸，连忙止住琴音，端起一旁微凉的羹汤掩饰般地喝了一口。
阿蘅在一旁抿嘴偷笑，被芈姝嗔怪地瞪了一眼，才勉强收敛。
就在这静谧而略带焦灼的等待中，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名嬴政身边的近侍内监匆匆而入，面色带着些许为难，躬身道：“公主，大王己回宫，此刻正在章台宫……只是，大王心情似乎不佳，晚膳也未用，奴才们不敢近前。想起大王平日对公主颇为不同，故冒昧前来，恳请公主前去劝慰一二……”
芈姝的心猛地一提。心情不佳？未用晚膳？她立刻起身：“备步辇，我这就去。”
夜色中的章台宫，比白日更显孤寂冷清。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暗，将嬴政独自坐在案几后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和……孤独感。
他并未披外袍，只着玄色深衣，墨发微乱，一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着那枚熟悉的玉珩，眼神望着虚空，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阴鸷的怒火，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的、近乎疲惫的痕迹。
芈姝放轻脚步，缓缓走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气息。她看到他紧抿的薄唇，紧蹙的眉头，心中不由得一紧。
“大王。”她柔声唤道。
嬴政倏然抬眼，目光如利箭般射来，带着被打扰的戾气。但在看清是她之后，那戾气稍稍收敛，转而化为一种复杂的审视，声音沙哑低沉：“你怎么来了？”
“听闻大王未曾用膳，芈姝心中不安。”她并未提及内监的请求，只将自己的关心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她走到案几旁，将手中食盒轻轻放下，里面是她来时让阿蘅迅速备下的、易消化的羹汤和几样清淡小点。
“寡人不饿。”嬴政收回目光，语气生硬，显然不愿多谈。
芈姝却没有退缩。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轻声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天地尚且依循规律运转，大王乃万金之躯，更当爱惜。政务虽繁，亦不及圣体安康重要。”
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劝他保重身体。这份恰到好处的体贴，让嬴政紧绷的心弦微松。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规律？寡人欲行之事，便是规律！奈何……总有人掣肘！”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与不甘。
芈姝心中明了，定是又在朝中遇到了阻力，或许是吕不韦，或许是宗室，或许是他那位母亲赵太后……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盛了一碗温热的羹汤，轻轻推到他的手边。
氤氲的热气带着食物的香气，在清冷的殿内弥漫开来，奇异地软化了几分僵硬的气氛。
嬴政的目光落在眼前那碗散发着暖意的汤羹上，又移到芈姝那双清澈而充满担忧的眸子上。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追问，没有劝谏，只是用最首接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关心。
这份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他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汤，却没有立刻喝，只是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度。
“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戾气，“为何总有人，目光短浅，只顾眼前私利，阻挠强国大计？”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但这泛泛的问话，己是一种难得的倾诉。
芈姝在他身旁的席位上轻轻坐下，声音柔和如夜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世人多困于自身眼界与利益，难以窥见大王所见的壮阔图景。此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过。大王欲开万世之基业，便需有超越常人的耐心与毅力，如同雕琢美玉，需反复打磨，方能成器。”
她再次用他熟悉的典故来宽慰他，肯定他的志向，也理解他的艰难。
嬴政缓缓喝了一口汤，温热的口感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熨帖了他烦躁的心。他放下碗，看向芈姝，眼神复杂：“你总是能说出些……让寡人意外的话。”
芈姝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暖：“芈姝只是希望大王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阻挠，在这深宫之中，始终有一人，明白大王的抱负，相信大王的抉择，并……祈愿大王康健喜乐。”
这番话，她说得极其认真，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
嬴政定定地看着她，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他看着她被柔和光晕笼罩的容颜，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怀，那颗被朝政纷争冰封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暖流。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那枚象征权力的玉珩，而是他的手掌，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和温热，轻轻覆上了她放在案几上的手。
芈姝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也奇异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
没有言语，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胜过千言万语。它传递着一种超越了君王与妃嫔身份的连接，一种在孤独战斗中找到同类的慰藉。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芈姝的心底，悄然浮现出这句诗。她不再试图抽回手，而是微微翻转掌心，与他十指轻轻交握。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脸颊绯红，心擂如鼓。
嬴政感受到她细微的回应，眸色更深，那里面翻涌的阴鸷与怒火，终于渐渐平息，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贪婪的宁静。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许久许久。
“寡人累了。”他忽然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真实的疲惫。
“那便歇息吧。”芈姝柔声道，“芈姝告退。”
她试着想抽出手，他却握得更紧。
“留下。”他命令道，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依赖，“陪寡人坐一会儿。”
芈姝的心瞬间软成一池春水。她不再动作，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共享这乱世之中、深宫之内，难得静谧而温暖的时刻。
殿外秋风萧瑟，殿内烛影摇红。两颗原本遥远而戒备的心，在这无声的陪伴与交握的掌心中，前所未有地靠近。
他知道，他并非全然孤独。
而她明白，她己真正走进了他的世界。
这夜半的章台宫，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激昂的誓言，只有一碗暖汤，一次握手，一段静谧的陪伴，却比任何轰轰烈烈的情节，都更深刻地，在彼此的心垣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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