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那场关于“律法与教化”的探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悄然扩散。芈姝能明显感觉到,宫人们对待她愈发恭敬,那恭敬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对待“智者”般的信服。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少府官员,送来兰芷阁的用度份例都格外精心周到了几分。
嬴政似乎也将她那日的提议听了进去,虽未大张旗鼓地设立“学宫”,但芈姝从阿蘅打听来的零星消息中得知,大王近来召见各家学派学者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这种无声的改变,让芈姝心中泛起一丝隐秘的成就感,如同园丁看到自己播下的种子悄然破土。
这日午后,芈姝正在花圃旁,小心地为一株有些蔫搭的楚兰松土。她褪去了华服珠钗,只着一件素雅的浅青色常服,衣袖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腕,神情专注,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阳光透过扶疏的花叶,在她身上跳跃着斑驳的光点。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她低声哼着,虽不应景,却觉得此刻亲手劳作的心境,与这诗句莫名契合。劳动带来的踏实感,是深宫生活中难得的调剂。
正忙碌间,一道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月洞门下。
嬴政并未让人通传,他只是信步走来,似乎是想看看这片被芈姝经营得与众不同的角落。当他看到那个蹲在花丛边、裙摆沾了泥土、正小心翼翼侍弄花草的身影时,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眼前的芈姝,与章台宫内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那个女子截然不同。褪去了公主的华贵与学者的睿智,此刻的她,更像一个邻家少女,纯净,生动,带着烟火气的真实。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恬静。
嬴政的心弦,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种极其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蔓延。他见过她温婉,见过她聪慧,见过她镇定,却从未见过她如此……不加修饰的模样。这模样,奇异地消解了他周身惯常的冷硬。
芈姝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恰好撞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她先是一惊,随即露出一抹被抓包的、略带羞赧的笑容,连忙起身行礼:“不知大王驾到,芈姝失仪了。”
她的脸颊因劳作泛着健康的红晕,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鬓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慌乱,像受惊的小鹿。
嬴政走上前,目光扫过那株被她精心照料的兰草,又落在她沾了泥土的手指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寡人竟不知,楚国的公主,还需亲自做这些莳花弄草的琐事。”
芈姝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容坦然:“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虽是琐事,亲手为之,方能知冷暖,惜物力。况且,”她指了指那株兰草,语气带着点小小的骄傲,“你看它,之前都有些蔫了,我松了土,浇了水,它现在精神多了呢!这就像治国,有时看似微小调整,或许就能焕发新生。”
她又将小事与大道联系了起来,却说得自然无比,仿佛本是如此。
嬴政看着她亮晶晶的、求表扬似的眼神,心底那丝柔软再次扩大。他竟顺着她指的方向,仔细看了看那株兰草,然后淡淡道:“嗯,是精神了些。”
这简单的认可,让芈姝笑得更甜了。
嬴政的视线又从花圃移到不远处暖阁里正在小声说笑、饮着热饮的宫人身上,那里的氛围轻松得不像在规矩森严的秦宫。
“你这里,倒不像个宫殿。”他忽然说道。
芈姝心下一紧,以为他不喜这般“松散”,正想解释,却听他接着道:“像个……家。”
这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极其陌生的、几乎可以说是艰涩的意味。他是秦王,是未来的始皇帝,他的世界是宏大的宫阙、是冰冷的权术、是征伐的号角。“家”这个温暖而私密的概念,于他而言,太过遥远。
芈姝愣住了,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在那瞬间,她仿佛窥见了一首被帝王光环所掩盖的、属于嬴政内心深处的那份孤独。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她鼓起勇气,轻声回应,声音柔和得像此刻拂过花叶的微风:“大王若觉得这里像家,随时都可以来。芈姝这里,永远备着温热的羹汤,和……安静的陪伴。”
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最朴素真诚的邀请。
嬴政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动后的怔忡。他习惯了臣民的敬畏,习惯了敌人的恐惧,却很少……不,是几乎从未有人,如此自然地,给他一个“家”的承诺。
半晌,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宫墙上方湛蓝的天空,只轻轻“嗯”了一声。但这声回应,却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让芈姝感到鼓舞。
他没有拒绝。
这时,一名侍卫快步走来,呈上一份加急文书,面色凝重。嬴政接过,迅速浏览,方才那片刻的柔和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冷厉与果决。他周身的气息再次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备车驾,去上林苑军营。”他沉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侍卫领命而去。嬴政收起竹简,看了一眼芈姝,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寡人有事,晚些再来看你的……兰草。”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
“大王!”芈姝下意识地唤住他。
嬴政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眉宇间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与询问。
芈姝快步走到旁边一株果树下——那是她之前让人移栽的,上面结着些青涩的果子。她踮起脚,迅速摘下一颗看起来最的青色果子,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然后跑到嬴政面前,将果子递给他。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切和真诚。
“此去路远,大王定是去处理要务。腹中空空容易烦躁,这个果子虽未熟透,略显酸涩,但也能暂缓饥渴,提提神。”她的眼神清澈而恳切,带着纯粹的关心,“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芈姝别无长物,唯有此心,愿大王保重。”
她再次引用了《诗经》,将一颗微不足道的青果,赋予了“永以为好”的深切期盼。
嬴政看着递到眼前的青果,又看看芈姝因为小跑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担忧与关切的眸子,他伸出的、原本准备推开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接过了那颗果子。
青果入手微凉,带着青涩的香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芈姝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镌刻心底。随后,他紧握着那颗果子,转身,玄色大氅在风中扬起,大步流星地离去。
首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芈姝才缓缓放下一首悬着的心,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她刚才……是不是太冒失了?竟然给秦王塞一颗酸果子……
然而,回想起他接过果子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以及他离去时紧握的拳头,芈姝的嘴角,又忍不住一点点翘了起来,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甜意。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感觉,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堵横亘在帝王与妃嫔之间的、无形的心墙,仿佛被一颗小小的青果,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阳光依旧明媚,花圃里的兰草似乎也更加挺秀。芈姝觉得,这秦宫的秋风,拂在脸上,竟是如此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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