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镜殿,今夜只点了两盏烛台。
铜制的烛台雕着缠枝莲,火苗被穿堂风推得晃晃悠悠,将菱花镜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那面镜子有些年头了,铜边生着层暗绿的锈,摸上去糙得像砂纸,镜面却磨得光亮,能照出鬓角最细的白发。
胡氏坐在镜前的绣墩上,锦墩的鸾鸟绣纹被磨得发暗,露出底下的麻线。侍女正为她卸钗环,金步摇的流苏扫过镜沿,发出细碎的“叮铃”声,像串被风吹动的铃铎。唯有那支凤钗,她攥在手里不肯放,骨纹里的红光忽明忽暗,映得她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紫——那是刚吸收了八位宗室恐惧后的余温。
“太后娘娘,这支凤钗……”侍女想接过钗子,却被胡氏猛地甩开。
“不必。”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的凤钗突然烫了下,像被烛火燎过。侍女识趣地退下,殿门“吱呀”合上,将所有声响都关在外面,只剩烛火爆灯花的“噼啪”声,和镜中自己的呼吸声。
胡氏抬眼,镜中的女人正看着她。
眼角的细纹比上月深了些,像被刀浅浅划了道痕,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瞳仁里映着烛火,也映着凤钗的红光,像淬了毒的寒星。她伸出手,指尖抚过镜中的眉峰,那里的皮肤在镜中显得格外薄,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像条蜷着的小蛇。
“你看,”她对着镜子低语,声音里裹着股奇异的沙哑,尾音发颤,“高睿死了,上党王也死了,那些宗室的骨头,还没你的凤钗硬。这天下,越来越稳了。”
镜中的影子没应声。只是她嘴角的弧度,似乎比胡氏本人更冷些,像块冻在冰里的玉。
凤钗突然烫得惊人,烫得胡氏指尖一缩。
“嗡——”
镜面猛地震颤起来,铜边的绿锈簌簌往下掉,像被抖落的痂。青黑色的雾气从镜面涌出,不是缓缓弥漫,是“轰”地炸开,瞬间凝成个高大的虚影——魃母!
她比上次在血莲阵见到时更清晰。青灰色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暴起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里面没有眼珠,只有翻滚的红光,映得周围的烛火都暗了几分;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黄黑的牙,淌着浓稠的黑血,滴在镜面上,发出“滋滋”的响,像酸液在腐蚀铜器,冒出细小的白烟。
“稳?”魃母的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你把高纬那个废物当宝,也配说‘稳’?”
胡氏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握紧凤钗,骨纹的尖刺深深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绣墩上,洇开小小的红痕。“他是北齐的皇帝,是我的儿子。”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强撑着挺首脊背,“留着他,比杀了他有用——至少,朝臣们还认这张龙椅。”
“有用?”魃母的虚影突然往前一扑,青黑色的手穿透镜面,带着股冰碴子似的寒气,“砰”地掐住胡氏的脖颈!
那手像冰铸的铁钳,指节上长着半寸长的倒刺,尖得能戳穿皮肉,此刻正深深嵌进她的颈侧,带来撕裂般的疼。胡氏看见她的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碎屑,不是血痂,是细小的鳞片,闪着金属的冷光——像极了昙献影子里那条双头蛇的鳞。
“他的龙气!”魃母的黑血滴在胡氏的衣领上,晕开一朵朵暗紫色的花,“他身上有当年那个男婴的龙气!那才是养骨灵最好的养料!你留着他,是想等他反过来吞了你吗?”
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胡氏的眼前阵阵发黑。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脸憋得通红,舌头往外伸,像条快死的鱼。可心底的狠劲被这疼痛逼了出来,她猛地举起凤钗,对准魃母的虚影狠狠刺去,骨纹的红光在她掌心爆亮:“滚开!”
“嗷——!”
凤钗的红光像道烧红的烙铁,烫得魃母发出凄厉的惨叫。她的虚影剧烈扭曲,青黑色的雾气一阵阵翻涌,掐着胡氏脖颈的手松了松,倒刺却更深地剜了下皮肉。“你会后悔的……”魃母的声音里裹着怨毒,像淬了毒的针,“等他的龙气彻底醒了,第一个撕烂的就是你!”
虚影在红光中渐渐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最终缩回镜中。镜面还在微微震颤,荡开一圈圈涟漪,像块被投石的湖,慢慢才平复下去,只剩些残碎的黑雾,在镜沿打着旋儿,很快也散了。
胡氏瘫坐在绣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口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脖颈上的掐痕清晰可见,青紫色的,像条丑陋的蛇盘在那里,碰一下就钻心地疼。她抬手摸向脖颈,指尖从下颌滑到后颈,刚触到靠近发髻的地方,突然僵住。
那里有三道平行的爪痕。
不深,却渗着血珠,形状细长,边缘带着轻微的卷曲,像被某种尖利的东西刮过。
这痕迹……
胡氏的指尖开始发颤,像被冻着了。她猛地想起三年前——那时刚用凤钗换完子,夜里总做噩梦。梦见那个被换走的男婴穿着锦缎小袄,站在她床前,眼睛睁得滚圆,嘴里淌着血,说“你偷了我的命”。她吓得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后颈,指甲嵌进皮肉里,留下的,就是这样三道痕!
“怎么会……”她对着镜子歪过头,看见那三道爪痕在烛光下泛着红光,与记忆中指甲掐出的伤痕完美重合,连最浅的那道弧度都分毫不差。像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刻在了皮肉里,刻在了日子里。
胡氏强迫自己冷静,指尖按在镜沿,冰凉的铜锈让她清醒了些。镜面己经恢复平静,映着她苍白的脸,脖颈上的青紫掐痕,还有后颈那三道刺目的红。可就在她准备移开目光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镜面右下角——
一缕极细的丝线,缠在铜边的锈缝里。银白色的,带着淡淡的光泽,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胡氏的呼吸猛地顿住。
那是高纬龙袍上的丝线!她认得——今日早朝,高纬穿的那件杏黄色龙袍,袖口和领口就绣着这样的银丝暗纹,是苏杭进贡的云锦,用十二股蚕丝拧成,韧得很,寻常剪刀都剪不断。
它怎么会在这里?
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后颈的爪痕。血珠沾在指腹上,带着温热的黏。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香气突然钻进鼻腔——是龙涎香,高纬常用的熏香味道。清冽中带着点甜,像雨后的松林,又像浸了蜜的雪水。
这味道不是从殿外飘来的,殿门关得严实;也不是从她身上来的,她素来爱用蔷薇露。这香气,是从那三道爪痕里散出来的,顺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往皮肤里钻,带着股诡异的暖意。
这暖意……像高纬小时候依偎在她怀里时,呼吸拂过颈窝的温度。那时他刚断奶,总爱搂着她的脖子睡,鼻尖蹭着她的后颈,呼出的气就是这样,带着点奶味的暖。
胡氏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般。指腹的血珠滚落在镜沿,与那缕银丝缠在一起,红与白,刺得人眼睛生疼。
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的惊恐藏不住——魃母的爪痕里,不仅有与过去重合的印记,还沾着高纬的龙袍丝线,散着他的熏香。这不是巧合。这是魃母的警告,是凤钗的预兆,是某种正在发生的、她看不懂的关联。
魃母说得对,她在觊觎高纬的龙气。而这龙气,似乎己经顺着某种诡异的渠道,渗进了她的皮肉,藏在了这三道爪痕里。
胡氏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妆奁上,锦盒掉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响。凤钗在她掌心剧烈颤动,骨纹里的红光忽明忽暗,像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她总以为高纬是她掌中的傀儡,线攥在自己手里,却不知这线早就被魃母咬出了细痕,只等一个时机,就会彻底绷断。
殿外传来打更人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又慢慢远去。“咚——咚——”,两记更声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胡氏的心上。她抬手按住后颈的爪痕,那里的龙涎香还没散,与血的腥甜混在一起,酿出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像坏了的蜜。
镜子里,那缕银白色的龙袍丝线还缠在铜边的锈缝里,被烛火照着,轻轻晃动。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无声地宣告着:
游戏早不是她能说了算的。高纬也不是什么待摘的果实,是颗埋在她脚边的炸药,引线己经被点燃,只等着龙气烧过来,炸得粉身碎骨。
胡氏攥紧凤钗,转身走出镜殿。门合上的瞬间,她听见身后的镜面又“嗡”地颤了一下,像有谁在里面,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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