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在寝殿里沤了半宿，混着高洋呕吐的酒酸，成了坛穿肠的毒。
他猛地从榻上弹起时，喉间还卡着梦里的狼腥。那只长尾狼的獠牙正嵌在他颈间，狼眼亮得瘆人——分明是高湛昨日在朝上看他的眼神，冷静里藏着淬毒的钩子。
“反了！都反了！”高洋一脚踹翻案几，鎏金酒壶滚到墙角，溅出的残酒在金砖上蜿蜒，像条小蛇。他抓过枕边的玉佩，那是太后赐的护身符，此刻被他攥得指节发白，“传朕旨意！长广王高湛谋逆，今夜——”他顿了顿，舌尖舔过干裂的唇，“拖去万佛窟，让他跟那些石头佛作伴！”
侍卫的甲胄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半个时辰后，长广王府外的石板路被火把烤得发烫。
禁军像圈铁桶，把朱漆大门箍得密不透风。甲胄摩擦的窸窣声漫过墙根，惊得墙内的秋虫都噤了声。统领李穆攥着刀柄，掌心的汗浸得刀柄发滑——昨夜他还在杨愔的灵前蹭了碗素面，杨太傅的牌位前燃着安神香，此刻他鼻间却只剩刀鞘的铁锈味。
“高湛谋反！陛下有旨，格杀勿论！”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攥住。门内那片黑太浓了，浓得能淹死人，他不敢多看，怕看见门后藏着比杨愔鬼魂更可怕的东西。
府内，烛火被风撕得粉碎。
高湛正攥着密信的手突然收紧，信纸边缘割进掌心，渗出血珠。那是心腹刚递来的消息，墨迹还带着体温：“陛下醉后言，见长尾狼噬主，疑为长广王兆。”他抬头时，窗外的火光正爬上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像刀光在跳。
“他们来了。”他说，声音里结的冰裂了道缝，露出底下翻滚的惊涛。
胡氏站在穿堂风里，指尖抚过凤钗的骨纹。白日里那点若有若无的朽味，此刻竟泛出淡淡的腥甜，像刚割开的蜜饯。她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扫过脸颊时，带着凤钗传来的微烫，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殿下信我吗？”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甲胄的碰撞声。
高湛转头的瞬间，门闩被撞得“咯吱”作响，像条濒死的蛇在吐信。
胡氏没等他回答，攥着凤钗冲过回廊。银钗在掌心烫得灼人，比那日在青溪院为高湛画图腾时更烈，骨纹里像裹着团活火，要顺着她的血脉钻进去。
“让开！”她推开两个吓傻的侍卫，指尖的凤钗在朱漆门板上疾走。银尖划过木纹的声音很刺耳，像指甲在刮骨头。她记得凤钗内侧的纹路，那些像指骨般弯曲的线条，此刻在门板上渐渐连成一个闭环——正是那日镇住杨愔鬼魂的图腾。
最后一笔落下时，凤钗突然迸发刺目红光，骨纹里的红光顺着木纹游走，像条活过来的血蛇。
“杀进去！”李穆举刀的手刚过头顶，瞳孔猛地钉死在门板上。
图腾活了。
无数披发鬼魂从木纹里渗出来，个个青面獠牙，颈间都缠着半尺长的血痕——正是杨愔被锯断脖颈的模样。他们手里拖着锈迹斑斑的锯子，锯齿上还挂着暗红的碎肉，腥风裹着寒气扑面而来，刮得人面皮发麻。
“鬼！是杨太傅的鬼魂！”最前排的禁军突然瘫在地上，长矛“哐当”砸在火把上，火星溅了李穆一脸。他看见一个鬼魂正咧开嘴笑，嘴里的血沫子滴在自己的甲胄上，凉得像冰。
李穆明明知道是幻术。白日里他还在跟同僚说，杨愔的尸身都臭了，哪来的鬼魂？可那些鬼魂的眼睛太真了，圆睁着，眼球上蒙着层血膜，死死盯着他藏在甲胄下的、昨夜偷喝的酒气——他今早还在后悔，不该在杨愔的灵前沾荤腥。
“撤！快撤！”他的吼声劈了叉，比哭丧还难听。甲胄的撞击声突然乱了套，变成溃散的奔逃。有人踩掉了靴子，有人被同伴的刀鞘绊倒，火把掉在地上，烧着了自己人的袍角，惨叫声混着“有鬼”的哭喊，像群被捅了窝的马蜂。
胡氏站在门后，看着巷口的火光渐渐远了，掌心的凤钗己凉透，骨纹里的红光褪得干干净净，只剩那点若有若无的腥甜还粘在指尖。
高湛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比平日沉了些，靴底碾过地上的烛泪，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抓住她的手腕时，指腹正好碾过她画图腾时磨出的红痕，那点疼让胡氏猛地抬头。
“你心口……”她突然低呼。
高湛的寝衣下，心口的位置正透出暗红的光，像块烧红的烙铁。他下意识地扯开领口，露出那片皮肤——一道与门板图腾一模一样的纹路正浮在皮肉上，暗红的线条蜿蜒如蛇，烫得他喉结不住滚动。
“鲜卑秘术，与生俱来的魇纹。”高湛的声音有些发紧，“祖母说，此纹遇劫则显，遇助则兴。”他盯着胡氏掌心的凤钗，眼底的惊疑混着狂喜，像两团烧得正旺的火，“你到底是谁？这钗子……”
“殿下不必管我是谁。”胡氏抽回手，指尖的红痕还在发烫，“眼下要紧的是，高洋不会善罢甘休。”
高湛突然笑了，那笑意终于穿透了冰面，在眼底漾开真实的涟漪。他上前一步，攥住她握钗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向自己心口的魇纹。
烫。
两股热气在接触点炸开，胡氏的指尖像触到了烙铁，而高湛的魇纹竟顺着她的指尖，传来一阵细密的震颤，与她掌心里凤钗的余震渐渐合拍，像两颗在共鸣的心脏。
“助我登基。”高湛的声音裹着魇纹的热度，烫得胡氏耳尖发麻，“要权，我给你半个朝堂；要财，江南盐引任你挑；要后位——”
“我不要后位。”胡氏打断他，目光比凤钗的银尖还冷，“我要这后宫，从今日起，再无人敢叫我一声‘贱婢’。”
她想起浣衣局的冰水，想起那些踩在她手背上的绣鞋，想起李氏王氏嘴角的鄙夷——那些刻在骨头里的轻贱，她要一点一点，连根剜掉。
高湛的眼神变了，那里面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欣赏，又像忌惮。他突然攥紧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更深地按进魇纹：“好。成交。”
话音落时，他突然侧头，狠狠咬破自己的指尖。血珠在唇齿间泛开腥甜，他没擦，径首将流血的指尖按向胡氏掌心的凤钗。
鲜血滴在骨纹上的瞬间，凤钗突然发出刺目红光，比刚才退敌时更烈，像团烧起来的血。那些骨纹贪婪地吮吸着血珠，原本苍白的纹路渐渐染上暗红，连凤凰的眼睛都透出两团猩红，像活了过来。
“嗡——”
钗身突然剧烈震颤，震得胡氏虎口发麻。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两人耳边炸开，沙哑得像被砂纸磨了百年，又像锯子在啃噬骨头：
“祭品……够了……”
胡氏与高湛同时抬头，看见凤钗的骨纹里渗出细密的血珠，顺着凤凰的尾羽缓缓滴落，砸在金砖上，开出一朵朵细小的血花。
像极了那日金銮殿上，杨愔被锯开时，溅在龙纹地毯上的那些。
夜风突然灌进穿堂，吹得烛火疯狂摇曳。胡氏看着掌心血红的凤钗，突然觉得那上面的骨纹，正顺着自己的血脉，一点点往皮肉里钻。而高湛心口的魇纹，也烫得像块要烧穿皮肉的烙铁。
他们的盟约，从一开始就浸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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