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的凤钗总在响。
鎏金点翠的凤凰衔着明珠,随她起身时,珠翠相击的脆响漫过回廊,像在提醒所有人——这长广王府的正位,该是谁的。她是北魏宗室的嫡女,嫁来三年,裙摆扫过的地砖都比别处亮些,下人们见了她,头要低到胸口,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这日她去青溪院,腕间的羊脂玉镯衬得皓腕如雪。路过花园时,恰见高湛的近侍捧着个锦盒往胡氏院里去,盒角露着半截珊瑚,红得刺眼——那是前日南海进贡的珍品,陛下才赏了三株,高湛竟给了胡氏。
元氏的指甲掐进掌心,玉镯撞出的清响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颤。
“妹妹近来气色真好。”她落座时,笑意恰到好处地漾在嘴角,既不失端庄,又带着几分亲近。侍女奉上的白瓷碗冒着热气,燕窝的甜香里,藏着丝极淡的苦,像掺了黄连的蜜。“我让膳房管事炖了三日,加了些温补的药材,妹妹快尝尝。”
胡氏刚要去接,袖中的凤钗突然热起来。
不是那日预警杨愔鬼魂的灼烫,是从骨纹里渗出来的暖,像揣了块温玉。可转瞬之间,暖意骤变成刺人的烫,像根烧红的针,首首扎进掌心——比上次察觉元氏裙摆黑气时,烈了十倍。
她抬眼的刹那,正撞见元氏垂眸的瞬间。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狠,那狠戾太急,像淬了毒的针尖,刺破了端庄的面具。
“多谢姐姐费心。”胡氏的手突然一歪。
“哐当——”
白瓷碗坠在金砖上,滚烫的燕窝泼了元氏一身。月白色的绫罗裙摆上,浆液迅速洇开,晕成朵深褐的墨菊,边缘还泛着极淡的、只有凤钗靠近时才能看见的黑气。
“你!”元氏猛地站起,裙裾的湿痕往下滴水,滴在鞋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指着胡氏的手在抖,平日平稳的声线劈了叉,“胡氏!你是故意的!”
胡氏垂眸抚着袖口,指尖的凤钗己凉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姐姐恕罪,”她的声音比瓷碗落地的碎响还轻,“妾许是前夜着了凉,手有些发颤。”眼角的余光里,元氏裙摆的黑气正顺着湿痕往皮肉里钻,像无数细小的虫。
元氏拂袖而去时,侍女捧着的裙摆还在滴水。路过花园那株石榴树时,她突然停住,看着枝头的果实,指甲深深掐进树干——那蚀骨草是她托人从西域黑市换来的,卖家说此毒见血封喉,遇热则融,沾了皮肉只会生疮,神不知鬼不觉。她原想让胡氏烂在床榻上,却没料到……
当晚,正妃寝殿的尖叫撕破了夜。
侍女撞开房门时,元氏正跪在地上,发疯似的撕扯裙摆。她月白色的中衣卷到膝头,雪白的大腿上,赫然生出片紫黑的疮,疮口鼓鼓囊囊,正汩汩往外冒黄脓,腥气混着殿里的龙涎香,成了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拿针来!快拿针来!”元氏抓住侍女的手腕,指甲掐进对方皮肉,“里面有东西在爬!你看!它们在动!”
没人敢上前。那疮像活物,边缘的皮肉在微微蠕动,细看竟泛着细密的蛇鳞般的纹路,脓水落地时,竟发出极轻的“滋滋”声,把青砖蚀出细小的坑。
更怕人的是夜里。
元氏总在三更天尖叫,说无数青黑色的小蛇顺着脚踝往上爬,鳞片刮过皮肤的痒比刀割还难受,它们钻进皮肉里,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怎么抓都抓不住。她的指甲把大腿抓得血肉模糊,旧伤叠新伤,却拦不住那钻心的痒,到后来,连手臂上都开始冒出零星的紫斑。
太医来了三拨。
第一个诊脉后,手抖得连药箱都拎不住,说这不是毒,是邪祟;第二个开了堆解毒的方子,喝下去却让疮口烂得更快;第三个最有胆量,想用艾灸烫死毒疮,刚点燃艾绒,元氏腿上的脓水突然炸开,溅了太医一脸,他当场呕出来,再也不敢踏入正妃寝殿半步。
七日后,元氏的腿肿得像截灌了水的楠木,疮口溃烂到能看见森白的骨碴。曾经丰腴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见了人就往床底缩,说怕别人看见她皮肤下游动的蛇影。
高湛只来看过一次。
他站在床前三步远的地方,玄色锦袍上绣的银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元氏认出他的衣角,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挣扎着爬过去,枯槁的手抓住他的袍角:“殿下救我……是胡氏!一定是她!她嫉妒我……”
高湛的目光扫过她溃烂的腿,又落在空荡荡的外间——那里原本摆着元氏带来的北魏宗室名册,如今己被侍女收进了箱底。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太医说,你是中了邪祟。”
元氏还在哭喊,说要去告诉太后,告诉北魏的族人。高湛没再听,转身时,袖摆扫过案上的药碗,“哐当”一声碎在地上,像在给这场对话画上句号。
三日后,一辆青布马车驶出长广王府,往城郊的静安寺去。
车帘被风掀起的刹那,有人看见元氏枯槁的手从布幔里垂出来,指甲缝里嵌着带血的皮肉,手腕上那只羊脂玉镯,还在随着马车的颠簸,发出孤零零的脆响。
胡氏站在廊下,看着马车转过巷口,消失在晨雾里。
袖中的凤钗安静得像块死玉。那日她让心腹去查那碗燕窝,侍女回禀时脸色惨白——里面掺了西域的蚀骨草,寻常毒物遇热会失效,这草偏要在滚烫的汤药里才显毒性,见血封喉,沾了皮肉却只会慢慢蚀骨,让人生不如死。
“正妃娘娘前几日,曾让心腹去过大理寺狱。”心腹压低声音,“狱里有个西域来的死囚,会配这种毒。”
胡氏没说话,只是着凤钗上的骨纹。她早该想到,能在长广王府藏住这种毒,又敢对她下手的,除了这位看似端庄的正妃,再无旁人。
她转身走向空置的正妃寝殿。
侍女们正在收拾东西,地上散落着元氏没带走的珠钗、玉佩,还有几件来不及穿的新衣裳。胡氏的目光扫过蒙尘的妆奁,掠过蛛网结的窗棂,最后停在床底——那里露出一小角米黄色的纸,被灰尘半掩着。
她弯腰捡起来,指尖刚触到纸角,袖中的凤钗突然轻轻颤了一下,像有只虫在骨纹里动了动。
纸上只有西个字,用炭笔写就:“魇力可破”。
字迹遒劲,笔锋带着刀削般的棱角,捺画收笔处猛地一顿,像把没出鞘的刀——分明是男子手笔。
胡氏捏着纸条走到窗前,风卷起纸角,发出细碎的响。她想起元氏腿上毒疮的蛇鳞纹路,想起高湛心口那道与图腾共振的魇纹,又想起凤钗吸了高湛血后那句“祭品够了”的低语。
这深宫,这王府,藏着的秘密,怕是比她掌中的人骨钗,还要冷,还要毒。
廊外的石榴树结了青果,被风一吹,轻轻撞着枝头,像谁在暗处,轻轻叩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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