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猎场的风，裹着三重气味扑过来。
血腥气最烈，是刚被射杀的麋鹿在草里淌血；马汗味混着皮革的腥，黏在骑士的甲胄上；还有点甜腻的香，是高洋帐里飘出的酒气——他总爱在杀人时，喝最烈的酒。
高洋坐在虎皮铺就的王座上，指尖捻着枚狐裘的银针。那狐裘是今早猎的，毛色纯得像雪，此刻正被他随意搭在膝头，针脚处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血。他斜睨着帐外跪成一排的活俘，那些人是昨日攻城时抓的敌兵，衣衫被撕扯得破烂，脖颈上勒着粗麻绳，绳子另一头攥在侍卫手里，像牵了一串待宰的牲口。
“射得准的，赏黄金百两。”皇帝的声音裹着酒气，撞在帐柱上，震得悬着的烛火乱晃。他的目光扫过帐下的宗亲，最后落在高湛身上，嘴角勾起抹狠笑，“长广王，你先来？听说你前日射穿了百步外的柳叶，今日正好让朕开开眼。”
高湛的手搭在马鞍的弓上，牛角弓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浸得指节发僵。他抬眼时，正看见最前排那个活俘——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颧骨上有道未愈的伤疤，原本该是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片死寂的灰，像蒙了层厚厚的尘。
“陛下，”高湛的声音压得很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此等阶下囚，皮肉凡胎，污了殿下的箭簇。”
“哦？”高洋挑眉的瞬间，手里的酒杯“哐当”砸在地上，陶片溅起的火星燎到他的龙袍，“你是不敢，还是觉得朕的命令不好玩？”
帐外的宗亲们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这位陛下的脾气比春日的雷还难测。前几日有个侍卫没接住他扔过去的酒坛，就被他亲手用刀柄砸断了腿，至今还躺在柴房里等死。高湛这声拒绝，无异于往火盆里泼油。
胡氏站在高湛身后半步的位置，鬓角的碎发被猎场的风掀起，扫过他的耳廓，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香，那是她晨起时抹的桂花油，混着袖中凤钗的微凉。她看着高洋眼底翻涌的暴戾，又瞥了眼高湛紧抿的唇线，突然凑近他，声音轻得像缕烟：“陛下想看你狠，你偏要让他看‘仁’。”
她的指尖在袖中悄悄攥紧凤钗。骨纹贴着掌心微微发烫，那是欲望在沸腾——高洋的施虐欲，活俘的绝望感，宗亲们的恐惧心，像股无形的水流，正顺着钗身的纹路往里渗。这凤钗，总在最汹涌的情绪里，变得格外“活跃”。
高湛搭在弓上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就在这时，最前排的活俘突然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原本空洞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爬满了细密的血丝，像有无数条小蛇在里面钻来钻去。
“啊——！”
凄厉的尖叫撕破了猎场的喧嚣。活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挣断了脖颈上的麻绳。他的指甲在坚硬的泥地上抠出几道血痕，指缝里塞满了土和草屑，整个人像头被激怒的野兽，疯了似的朝着高洋的马冲过去。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音节破碎，却透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
“找死！”高洋的箭比闪电还快。
羽箭穿透活俘胸膛的刹那，他离高洋的马镫只有三步远。血珠溅在鎏金的马镫上，像开了朵妖冶的花。活俘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还在不停抽搐，眼睛却死死瞪着高洋，像是要把那张醉醺醺的疯脸，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高洋一脚踹开脚边的尸体，靴底碾过活俘还在颤动的手指，却突然笑了。他拍着高湛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在捶打什么：“还是你心软。”他眼里的猜忌淡了些，像初春融化的薄冰，“不像朕，杀红了眼，连自己都怕。”
宗亲们连忙附和着笑，笑声里却藏着松了口气的颤。
归途的马车里，烛火被风挤得只剩半团光晕。
高湛捏着酒杯的手指突然收紧，青瓷杯在他掌心“咔嚓”裂开细纹，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锦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他没看胡氏，声音里裹着冰碴：“你让他撞向陛下时，就没想过失手？那箭若是慢半分，今日死的就是你我。”
胡氏的指尖在袖中着凤钗。刚才活俘疯跑的瞬间，钗身的骨纹剧烈震颤，活俘心底的绝望像涨潮的海水，顺着她的指尖涌进脑海——那是比死亡更甚的恐惧，是被当作玩物的屈辱，是想拉个垫背的疯狂。凤钗把这些情绪放大了百倍，硬生生逼疯了他。
“怕。”她轻声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但更怕殿下成了第二个杨愔。”
高湛猛地转头，烛火在他瞳孔里跳跃，映出半张明半张暗的脸。他盯着胡氏看了半晌，突然低低地笑了，那笑意里藏着寒意，像冬夜里的冰棱：“你比我狠。我只敢杀人，你敢赌命。”
胡氏没接话。马车碾过碎石路，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她发间的银簪松了，“当啷”掉在脚边。弯腰去捡时，指尖突然触到块冰凉的东西，埋在垫褥的缝隙里。
是枚狼牙符。
兽牙被得光滑温润，边缘却依旧锋利，能轻易划破皮肤。根部用刀刻着两个字：“斛律”。笔画遒劲，转折处像刀劈斧削，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就在她指尖碰到那两个字的刹那，袖中的凤钗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不是预警时的灼烫，也不是饮血后的温热，是种细微的、带着瑟缩的抖，像受惊的兔子在怀里乱撞。骨纹里的凉意顺着她的血脉往上爬，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胡氏猛地攥紧狼牙符，指节泛白。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凤钗在“怕”。
车窗外，猎场的火光渐渐被夜色吞没，林莽深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一声接着一声，像谁在暗处，用沙哑的嗓音，反复念着那个名字——
斛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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