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的孕吐来得比春日的雨还急。
酸水泼在藕荷色锦帕上，晕出片刺目的白，带着股腐坏的梅香——那是昨夜高湛送来的新酿，她只抿了一口，此刻却连胆汁都要吐出来。扶着廊柱喘息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袖中的凤钗突然烫起来，不是预警时那种扎人的灼，是从骨纹里渗出来的暖，像揣了块刚从炭火里夹出来的玉，顺着血脉往小腹钻，熨帖得让她打了个颤。
“妾有了。”三日后，太医的药箱刚过门槛，胡氏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对高湛说。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寂静。
高湛的手覆上来时，凤钗在袖中轻轻震颤，像雀跃，又像呼应。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绫罗传来，带着常年握弓的薄茧，胡氏突然听见他心底的声音，清晰得像贴在耳边说的：“这孩子来得正好，元氏刚走，北魏宗室那边正需个由头安抚。”
没有温情，没有期待，只有精准的算计。胡氏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的波澜，指尖却无意识地着凤钗——这东西，竟连高湛心底的盘算都能剥开给她看。
从那天起，凤钗像活了过来。
清晨的浣衣局总飘着闲话。两个婆子蹲在井边捶衣裳，木槌砸在石板上的“砰砰”声里，混着尖细的议论：“那胡氏原是浣衣局的贱婢，谁知道怀的是谁的种？长广王也是瞎了眼，竟把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捧在手心里……”话音未落，左边那婆子突然“哎哟”一声捂嘴，指缝里渗出血来——下唇不知何时肿起个紫泡，一碰就疼得钻心，像被什么毒虫蛰了。
掌事太监来报采买账目时，眼珠子在算盘上溜得飞快：“回娘娘，这月的绸缎都是平价，比上月还省了两贯钱。”话音刚落，他的上唇突然鼓起个肉瘤，红得发亮，涎水顺着肉瘤往下淌，把账本洇出片湿痕。胡氏没说话，只盯着他肿得像含了颗枣的嘴，他就“扑通”跪下了，连说“奴才该死”，原是克扣了三成银钱，想中饱私囊。
更奇的是御花园的宫女。那日胡氏带着侍女散步，听见两个小宫女躲在假山后说她坏话：“你看她那轻狂样，不过怀了个种，就敢穿正红色，真当自己是正妃了……”话没说完，两人的嘴角同时裂开细缝，血珠顺着下巴滴在裙摆上，吓得她们捂着脸就跑，连鞋掉了都没敢回头。
胡氏坐在青溪院的窗前，指尖捻着凤钗。骨纹里渗出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小腹，比太医开的安胎药更熨帖。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钗身上，那些像人骨的纹路在光线下格外清晰，一节一节，仿佛在轻轻呼吸。她能听见宫墙里飘来的每句闲言，能看见那些藏在笑脸后的毒舌——凤钗把它们都放大了，像面淬了毒的照妖镜，让所有阴暗无处遁形。
这日午后，坤宁宫的小太监跌跌撞撞跑来长广王府，脸色白得像纸：“娘娘……皇后娘娘被陛下禁足了！”
细问才知，不过是李祖娥劝了高洋一句。昨日高洋又杀了个谏官，只因那人说他“酒色过度，恐误国政”，高洋就笑着把人扔进了虎笼。李祖娥端着醒酒汤去劝：“陛下龙体要紧，别总被血气冲了心。朝中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您定夺呢。”高洋却摔了酒坛，陶片溅了李祖娥一身，指着她的鼻子骂：“妒妇！你是见不得朕纳新妃，见不得旁人承宠！”当即就命人把她关在坤宁宫，不许任何人探视。
“皇后娘娘也是可怜。”侍女一边给胡氏研墨，一边叹气，“听说她昨夜哭了半宿，把陪嫁的玉簪都摔碎了。”
胡氏放下笔，纸上的“安”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蜿蜒的蛇。她看着窗外飘落的桃花瓣，突然站起身：“备车，去坤宁宫。”
坤宁宫的门是虚掩着的，门轴上的铜环蒙着层薄灰，轻轻一碰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位垂暮的老人。殿里没有点熏香，只有股淡淡的药味，混着李祖娥常用的百合香，显得格外冷清。
李祖娥正对着铜镜发呆。曾经温润如玉的脸上，泪痕还没干透，一道道印在脸颊上，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泥痕。鬓角的珍珠钗歪在一边，珠串垂下来，擦过她的下颌，那珍珠原是圆润的，此刻却像蒙了层雾，失去了光泽。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胡氏的瞬间，睫毛颤了颤，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难堪，还有点藏不住的戒备。
“皇后娘娘。”胡氏屈膝行礼时，袖中的凤钗轻轻震颤了一下，骨纹贴着掌心发烫，那是捕捉到强烈情绪的征兆。
“你怎么来了？”李祖娥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她想挤出点笑意，嘴角却僵得厉害，“陛下刚禁了我的足，你这时候来，不怕被迁怒？”
胡氏抬头的刹那，清晰地听见她心底的叹息，像根细针轻轻扎过来：“连个妾都敢来看我笑话……高洋心里没我，这宫里的人，怕是都等着看我倒下吧。”
“妾是真心来探望。”胡氏走上前，手里捧着个锦盒，“太医说这燕窝对安胎好，妾想着娘娘近来心绪不宁，或许用得上。”她说话时，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李祖娥的掌心，凤钗的骨纹在她掌心烙下一道浅痕，快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说来也怪，腹中孩儿今日总踢我，许是知道娘娘不开心，想让妾来劝劝您。”
李祖娥的掌心突然传来一阵灼烫，像被炭火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缩回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光洁如初，什么痕迹都没有。“许是你多心了。”她没再多想，只拉着胡氏的手叹气，那手微凉，指尖有些颤抖，“陛下是被酒迷了心窍，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刚嫁给高洋时，他还会为她描眉；说他曾许诺要做个明君；说那些被处死的大臣，有好多是她父亲的旧友……胡氏安静地听着，指尖的凤钗越烫越烈，李祖娥心底的绝望像潮水般涌过来，混着对高洋的残存爱意，对命运的无力，像碗苦涩的药，灌得她心口发闷。
临走时，胡氏又“不小心”碰了碰李祖娥的手背，这次凤钗的骨纹在她皮肤下烙下的，是个完整的图腾——与那日镇住杨愔鬼魂、击退禁军的图腾，一模一样。
“娘娘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胡氏的笑容很柔和，像春日的阳光，眼底却藏着凤钗映出的红光。
当晚，三更刚过，高洋的寝殿突然传出暴怒的吼声，像头被激怒的野兽，震得整个皇城都在发颤。
“贱人！竟敢背叛朕！”
侍卫们吓得跪在殿外，连头都不敢抬。只听见里面传来撕打的声音，器物碎裂的脆响，还有李祖娥带着哭腔的哀求：“陛下！臣妾没有！那是梦！是假的啊！”
没过多久，高洋揪着李祖娥的头发，把她从殿里拖了出来。皇后的凤袍被撕得粉碎，雪白的肌肤暴露在料峭的寒风里，冻得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高洋手里拎着条鞭子，鞭梢带着倒刺，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给朕戴绿帽子的贱人！”他猩红的眼睛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声音里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她竟敢在梦里跟侍卫私通！那侍卫的脸，跟前日被朕砍头的孬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朕是瞎的吗？”
鞭子带着破空声落下，“啪”的一声抽在李祖娥背上，瞬间绽开一道血痕。倒刺勾住她的皮肉，一拉就是一片血珠，溅在青石板上，像落了场急促的红雨。
“陛下饶命！臣妾真的没有……”李祖娥的哭喊碎在风里，身体被抽得剧烈颤抖，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那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落在身上，疼得她眼前发黑，意识渐渐模糊。
宫人们都低着头，没人敢看，没人敢求情。有人的肩膀在发抖，有人偷偷攥紧了拳头，还有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早己习惯了这样的血腥——这宫里的日子，就是用鲜血和眼泪铺成的。
胡氏站在角楼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那片狼藉。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像只展开翅膀的夜枭。袖中的凤钗烫得惊人，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肉。李祖娥的绝望，高洋的暴戾，宫人的恐惧，像无数条支流，汇进凤钗的骨纹里，让那里面的红光越来越盛，映得她眼底一片猩红，分不清是凤钗的光，还是她自己的欲望。
她想起李祖娥拉着她的手叹气的模样，想起那串歪在鬓角的珍珠钗，想起她掌心残留的温度。心里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在这深宫里，谁都不是无辜的，谁都逃不过被欲望吞噬的命运。
半月后，胡氏第一次感受到胎动。
那日她正在看高湛送来的兵书，指尖刚划过“攻心为上”西个字，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坠痛，像有只小手在里面疯狂抓挠，指甲刮过五脏六腑，疼得她猛地弯下腰，额头撞在桌角上，发出“咚”的闷响。
“娘娘！”侍女吓得扑过来，却看见胡氏发髻上的凤钗突然“咔哒”一声，钗尖竟嵌进了她的头皮里，那骨纹与她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像是长在了肉里。
“取下来！快取下来！”胡氏疼得额角冒汗，抓着侍女的手嘶吼。
侍女慌得去拔，指尖刚碰到凤钗，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手背瞬间红了一片。她换了个角度，用绢帕裹着钗身用力拽，凤钗却纹丝不动，反而嵌得更深了，胡氏的头皮传来一阵刺痛，混着隐隐的麻木，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在往骨头里钻。
“别碰了。”胡氏喘着气按住侍女的手，她能感觉到凤钗的骨纹在头皮下轻轻搏动，与腹中胎儿的胎动奇妙地呼应着，一冷一热，一强一弱，像两颗在同个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那晚，胡氏做了个噩梦。
梦里她躺在一片血泊里，身下的锦被被染成了黑红色，散发着浓烈的腥气，像屠宰场的地面。腹中的胎儿正一点点往外爬，他没有脸，头顶却长着一对狼眼，亮得像高洋射穿活俘胸膛的箭镞，闪着嗜血的光。他的小手还没成形，却死死攥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那心脏还在微微跳动，红得发紫，上面的血管像蚯蚓般缠绕着。
“娘……”孩子转头的瞬间，狼眼死死盯着她，嘴角淌下的血滴在她的手背上，滚烫得像融化的铅。他张开嘴，露出细小的獠牙，一口咬在心脏上，咀嚼声脆得像咬碎骨头，血沫子溅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像开了朵妖冶的花。
胡氏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贴在背上，凉得像冰。小腹还在隐隐作痛，像是梦里的抓挠还没结束。她抬手摸向发髻，凤钗依旧嵌在头皮里，骨纹传来冰凉的触感，与梦中的滚烫形成鲜明的对比，嵌住的地方传来阵阵发麻的痒，像有什么东西要顺着钗身钻进她的脑子里。
她缓缓伸出手，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是她的骨肉，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的血脉，可此刻，她却第一次对这尚未出世的孩子生出了彻骨的恐惧。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白得像裹尸布，铺在地上，把殿里的阴影拉得很长很长，像无数只潜伏的手，正悄悄伸向床榻上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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