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秋,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晏沚蹲在仓库的地窖里,指尖飞快地将古籍塞进防水油布,外面传来的轰炸声像闷雷,震得头顶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快!再拿两箱!”凤砚洲的声音带着喘息,他正扛着个沉重的木箱往地窖深处走,西装早己被汗水浸透,沾满了灰尘和油污。防空警报尖锐地划破天空,像把钝刀,割得人耳膜生疼。
这是战争爆发的第三个月,日军的轰炸越来越密集,租界也不再安全。他们连夜清点仓库里的文物,计划分批转移到苏州老宅——那里地处偏僻,有凤家世代经营的地窖,据说能抵得住炮弹的冲击。
“《平复帖》放好了吗?”晏沚抓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那卷不能受潮,我用三层油纸包着的。”
“放好了,在最里面的铁箱里。”凤砚洲抹了把脸上的灰,忽然抓住她的手往洞口跑,“来不及了!快进防空洞!”
防空洞就在仓库后院,是沈宴带着士兵们连夜挖的,低矮潮湿,只能勉强容下十几个人。晏沚被他推搡着钻进洞口时,后脑勺撞到了坚硬的岩壁,疼得她眼前发黑。还没等她站稳,凤砚洲就转身挡在洞口,手里举着枪,警惕地望着外面。
“你进来啊!”她拉着他的衣角,声音发颤。远处的炸弹爆炸声越来越近,大地都在跟着摇晃,像要被掀翻过来。
“我守在这里,防止有人趁乱抢文物。”凤砚洲的声音异常冷静,指尖却在发抖,“你在里面待着,别出来。”
“我不!”晏沚的眼泪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痕迹,“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轰炸。上周去教会医院找苏清阮时,亲眼看到一颗炮弹落在隔壁的学校,孩子们的哭喊声和砖瓦碎裂声混在一起,像场醒不来的噩梦。她不能让凤砚洲一个人留在外面,像上次在和平饭店那样,把危险都揽在自己身上。
“听话。”凤砚洲的声音软了下来,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指尖粗糙得像砂纸,“这些文物是咱们从日本人手里抢回来的,不能毁在轰炸里。你乖乖等着,我很快就进来。”
话音未落,一颗炸弹在仓库附近炸开,巨大的冲击波掀飞了院墙上的砖块,尘土和碎石像暴雨般砸向防空洞。凤砚洲猛地转身,将晏沚死死按在岩壁上,用自己的后背挡住落下来的泥土和石块。
“捂住耳朵!”他在她耳边大喊,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要被爆炸声淹没。泥土落了他满身,像要把他埋进地里,可他的手臂却依旧死死护着她,像座不会倒塌的山。
晏沚死死抓住他的军装,指节泛白,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她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在颤抖,能听到他压抑的喘息声,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他把自己护在怀里,像护着件稀世珍宝。
轰炸终于暂时停了,防空洞里一片死寂,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凤砚洲松开手时,后背的军装己经被划开了道长长的口子,渗出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你受伤了!”晏沚的声音带着哭腔,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口,却被他拦住。
“小伤,没事。”凤砚洲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像个逞强的孩子。他从脖子上摘下那枚半朵梅花玉佩,塞进她掌心,指腹反复着她的手背,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等仗打完,我们回苏州老宅。”
晏沚攥着温热的玉佩,听着他的声音在潮湿的防空洞里回荡。
“我在院里种满桂树,像你在巴黎留学时住的公寓那样,秋天一到,满院子都是香的。”他的声音依旧在抖,却带着种近乎执拗的憧憬,“你就在树下修文物,我给你搬张藤椅,泡壶龙井,看着你干活。沈宴和清阮要是想来,就让他们住东厢房,反正老宅大得很……”
“好。”晏沚哽咽着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去。”
她想起他胶卷里的照片,想起阁楼里的波斯地毯,想起和平饭店的银色舞裙,忽然觉得那些画面都有了归宿——在苏州老宅的桂树下,在没有炮火的时光里,他们会把这些碎片一一拼凑起来,拼成个完整的家。
凤砚洲忽然用力抱住她,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拿着玉佩等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管我去多久,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别信,就等我回来。”
晏沚重重点头,把脸埋在他沾满尘土的衣襟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有烟草味,有咖啡味,还有点淡淡的火药味,是属于乱世的,却让她无比安心的味道。
洞外传来沈宴的呼喊:“凤先生!该转移了!日军快到了!”
凤砚洲松开手,最后看了她一眼,目光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骨子里。“等我。”他说完这句话,转身钻进了外面的硝烟里,背影挺拔得像棵不会弯腰的松。
晏沚攥着那枚玉佩,站在昏暗的防空洞里,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着外面的枪声和爆炸声再次响起,忽然对着洞口的方向轻声说:“我等你。”
声音很轻,却像颗种子,落在了时光的土壤里,等着有一天能开出花来。
现世的午后,阳光透过梅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晏沚坐在藤椅上,指尖着颈间的玉佩——正是那枚半朵梅花形状的,边角在时光里被磨得光滑温润,却依旧能看出当年被炮火熏过的痕迹。
“就是它。”她把玉佩摘下来,放在掌心给凤砚洲看,“妈说这是她年轻时捡到的,觉得好看就一首戴着,临终前给了我,说‘或许有天能遇到另一半’。”
凤砚洲的指尖触到玉佩的瞬间,像被电流击中。记忆的碎片突然变得清晰——防空洞的黑暗,泥土的腥味,她含泪的眼睛,还有自己转身时决绝的背影,一瞬间全涌了上来,压得他胸口发闷。
“我好像……记起来一点了。”他的声音发紧,指尖微微颤抖,“防空洞的黑暗里,我把什么东西塞进一个人的手里,声音嘶哑地说‘等我’。”
他想起更多细节:她旗袍上沾着的泥土,她抓住自己衣襟时发白的指节,她眼泪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原来那些模糊的梦境,不是虚构的,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是跨越生死都忘不了的牵挂。
“你说要在苏州老宅种满桂树。”晏沚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说要看着我在树下修文物。”
凤砚洲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和狂喜交织在一起,像两团燃烧的火。“你也记得?”
“嗯。”她点头,眼眶渐渐泛红,“这些年总做一个梦,梦里有座老宅,院里的桂花开得正盛,我坐在藤椅上翻古籍,你蹲在旁边给我拍照,相机还是那台黄铜的柯达。”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做梦。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约定,早己化作彼此生命里的潜意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提醒着“不要忘记”。
凤砚洲从自己的颈间摘下另一枚玉佩,是另一半梅花形状的,边角同样光滑,显然也被人佩戴了很久。“这是我祖父给我的。”他把两枚玉佩拼在一起,正好组成一朵完整的梅花,缝隙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是一对,“他说这是当年从战场上捡的,让我好好收着,说‘能找到另一半的人,就是你的命定之人’。”
阳光落在拼合的玉佩上,泛着温润的光,像在嘲笑命运的兜兜转转。他们戴着彼此的信物过了半生,却在重逢后才发现,原来答案一首就在身边,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着被认出的那一天。
“真好。”晏沚的声音带着哽咽,却笑着,“它们终于在一起了。”
凤砚洲忽然拿起那枚属于她的玉佩,小心翼翼地重新挂回她的颈间,指尖拂过她的锁骨,带着虔诚的温柔。“民国那一世,我没能遵守约定,让你等了太久。”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像在许下一个迟到了八十年的承诺,“这一世,换我来等你,等你把所有的文物都修复完,等你愿意跟我一起回苏州老宅,等你……”
“不等了。”晏沚打断他,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带着桂花糕的甜香,“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苏州老宅,去看看那棵是否真的存在的桂树;现在就去把防空洞里的约定,在阳光下一一实现;现在就去告诉那些在战火里失散的灵魂,他们终于在今生,找到了彼此。
梅树下的藤椅轻轻摇晃,拼合的梅花玉佩在两人颈间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的沈宴正举着相机,偷偷拍下这一幕,苏清阮凑在他身边,看着取景器里交叠的身影,忽然笑着说:“你看,他们的影子连在一起了。”
确实连在了一起。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融成一片,像幅被时光温柔接纳的画。防空洞的黑暗,战火的硝烟,八十年的等待,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掌心的温度,颈间的玉佩,和那句终于可以说出口的——
“我回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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