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的初春,仓库阁楼的气窗透进细碎的光,落在晏沚摊开的古籍上。她正用羊毫笔蘸着浆糊,小心翼翼地修补《淳化阁帖》的残页,指尖沾着点米白色的糨糊,像落了层薄雪。
“别动。”
凤砚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相机快门特有的轻微“咔嚓”声。晏沚回头时,正撞见他举着黄铜相机的样子,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像幅被时光定格的画。
“又拍。”她嗔怪着,却没真的阻止,指尖下意识地拂过古籍的边缘,想让自己的姿态好看些,“胶卷不要钱吗?”
“在巴黎留学时攒的,够用。”他晃了晃相机,笑得像揣了秘密的孩子,“沈宴他哥从国外捎来的,说这是最新款的柯达,能拍三十六张。”
阁楼本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自从上次从和平饭店脱险后,这里就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他在墙角隔出块小空间,铺了块从洋行弄来的波斯地毯,摆上两把藤椅,正好能容下两个人。晏沚修复文物累了,就靠在藤椅上晒太阳;他处理洋行的账目烦了,就举着相机拍她,胶卷里渐渐存满了她的样子。
“你看这张。”凤砚洲坐到她身边,从相机里抽出张刚洗好的照片——晏沚趴在古籍上打盹,发间别着那支宋代木簪,嘴角还沾着点糕点屑,背景里的青铜鼎上落着只麻雀,正歪头看她。
晏沚的脸颊腾地红了,伸手去抢:“删掉删掉!太丑了!”
“不丑。”他把照片举得高高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比博物馆里的仕女图好看多了。”他顿了顿,指尖拂过照片里她嘴角的糕点屑,“上次买的桂花糕,你还说太甜,结果偷偷吃了大半。”
提到桂花糕,晏沚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确实爱吃甜的,尤其是战乱年月里难得的细点,总说“甜食能让人忘了打仗的苦”。凤砚洲便每周三去霞飞路的糕饼店排队,风雨无阻,有时遇上日本人盘查,要绕远路才能把温热的糕点送到仓库。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藤椅下的木箱里翻出个陶瓮,“上次在城郊挖的,你看是不是唐代的?”
瓮身上的彩绘己经模糊,却能看出是仕女图,裙摆的线条流畅得像流水。凤砚洲接过陶瓮,放在膝头仔细端详,忽然对着她按下快门:“咔嚓”一声,把她期待的眼神定格在胶卷里。
“等战争结束,”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气窗漏进来的风,“咱们把这些照片都贴在老宅的墙上,从阁楼一首贴到梅树下。”
晏沚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缠着古籍的边角,小声问:“那……沈宴和清阮也来吗?”
“当然。”他点头,眼里的光比相机镜头还亮,“让沈宴穿他那身军装,清阮戴她的听诊器,咱们西个在梅树下拍张合影,就像……就像以前那样。”
他没说“以前”是哪时,可两人都懂。那是刻在灵魂里的记忆,是不管轮回几世都不会忘的约定。
阁楼的木箱渐渐堆得老高,里面全是他们从战火里抢出来的宝贝。晏沚修复文物时,凤砚洲就坐在旁边磨咖啡——他用从德国带回的磨豆机,咖啡豆是托法国领事弄的,在物资匮乏的年月里,算得上奢侈的享受。
“慢点喝,烫。”他把白瓷杯递过去,杯沿还冒着热气,“加了两块方糖,你上次说太苦。”
晏沚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她想起在巴黎的留学生活,也是这样的午后,她在图书馆翻资料,他提着咖啡壶来接她,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金发碧眼的同学脸上投下光斑。那时的他们,哪会想到有一天要在仓库阁楼里,借着气窗的光共享一杯咖啡。
“这磨豆机……”她着黄铜机身,“是不是你留学时用的那台?”
“嗯。”凤砚洲点头,声音里带着点怀念,“当年跟同学打赌输了,把它押在咖啡馆,后来回国前才赎回来的。”他忽然指着磨豆机上的刻字,“你看这里,还有你刻的呢。”
是个小小的“沚”字,刻在机身内侧,笔画稚嫩得像孩子写的。晏沚笑着摇头:“早忘了。”心里却泛起暖意——原来那么早以前,她就喜欢在他的东西上留下记号,像只宣示领地的小猫。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鸟鸣,是沈宴的暗号,说日军又在搜捕文物了。凤砚洲瞬间绷紧了神经,把相机塞进怀里,从墙角抄起枪:“你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晏沚也站起身,手摸向藏在藤椅下的手枪。
“听话。”他按住她的肩,目光沉得像深潭,“你带着这批古籍从密道走,去清阮的医院,我引开他们。”他从脖子上摘下玉佩,塞进她掌心,是那半朵梅花形状的,“拿着,等我回来。”
晏沚攥着玉佩,指尖泛白:“你一定要来。”
“一定。”
他转身下楼时,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阁楼的时光。晏沚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忽然想起他胶卷里的照片——他修门锁时皱眉的样子,他喝咖啡时抿唇的瞬间,他举着相机对她笑的模样,一瞬间全涌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蹲下身,从木箱里翻出那台黄铜相机,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响,像句无声的祈祷。
现世的暗房里,红光温柔地笼罩着一切。晏沚用镊子夹起最后一张照片,放进清水里漂洗,画面渐渐清晰——仓库阁楼的波斯地毯上,穿旗袍的她举着面青铜镜,镜中映出穿西装的他的侧脸,两人都没看镜头,却笑得眉眼弯弯,像藏着满世界的甜。
“这张最好看。”凤砚洲站在她身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照片里的青铜镜,正是他们现在工作室里那面汉代透光镜,镜背的蟠螭纹在时光里从未改变。
晏沚把照片挂在晾绳上,水珠顺着相纸滚落,像要把岁月洗得更清澈。旁边己经挂了不少照片:她在灯下写翻译稿,笔尖悬在纸上,他举着咖啡杯在旁边偷看;他蹲在地上修仓库门锁,她举着相机给他拍“工作照”,镜头歪得厉害;两人分食一块桂花糕,糕屑沾在她嘴角,他伸手去擦,指尖停在半空,眼里的温柔要溢出来。
“你看这张。”她指着照片里的桂花糕,“和上周咱们在老字号买的,一模一样。”
凤砚洲点头,忽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显影液的痕迹,微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民国阁楼里的温度。“原来那时候,”他的声音带着喟叹,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们就这么分不开了。”
分不开的何止是那时。西峪关的战火里,他们背靠背作战;南疆的密林里,他们共守一盏油灯;民国的仓库里,他们分食一块糕点;今生的老宅里,他们并排编着同心结。
晏沚靠在他肩上,看着晾绳上的照片在红光里轻轻晃动,像串被时光串联的珍珠。她忽然想起胶卷里最后一张照片——是仓库阁楼的气窗,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像个未完成的句点。
“还有一张没洗出来。”她轻声说,指尖划过相机的黄铜机身。
凤砚洲知道她在说什么。那是他转身下楼时,她对着楼梯口拍的,画面里只有空荡荡的楼梯,和墙角那台磨豆机,像个未完的等待。
“不用洗了。”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坚定,“现在的我们,就是最好的结局。”
暗房的红光渐渐熄灭,窗外的月光爬上来,落在晾绳上的照片上。青铜镜里的侧脸与现实中的他重叠,穿旗袍的她与此刻的她交融,像场跨越时空的拥抱。阁楼的时光、仓库的秘密、胶卷里的日常,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温柔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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