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修复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松烟墨香，在初秋的空气里漫开。晏沚戴着白手套，指尖捏着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信纸上的霉变层。这批民国书信是上周从旧书市场收来的，大多是战时往来的家书，纸张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
“这批得格外小心。”老馆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拄着拐杖，看着工作台上摊开的信笺，“听说里面有位姓凤的先生写的信，专门记录文物修复的事，对研究战史文保很有价值。”
晏沚点点头，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封信上。信封己经残破不堪，收信人地址模糊不清，只依稀能看出“法租界仓库”几个字。她用软毛刷轻轻扫去表面的灰尘，拆开信封时，指尖忽然顿住——
信纸是极薄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撇捺间带着种熟悉的舒展，尤其是“之”字的最后一笔，总习惯性地往回收半分，像只敛翅的鸟。
这字迹……和凤砚洲的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镊子从指间滑落，掉在工作台上发出轻响，惊得她猛地回神。她深吸一口气，戴上放大镜，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昨日见你修复《金石录》，蹙眉时像极了檐角的玉兽，固执又可爱。你说这卷是李清照夫妇的手校本，页脚的小注是赵明诚写的，我虽不懂，却爱看你讲这些时眼里的光。
仓库的桂花该开了，记得去年此时，你说要酿桂花酒，结果被沈宴那小子偷喝了半坛，气得你追着他打。今年我托人从苏州带了新的酒曲，等你忙完这卷，我们再酿一坛，好不好？
日军又在增兵了，沈宴说可能要转移文物。别怕，我己让人在苏州老宅备好地窖，那里的石壁厚得很，炮弹都打不透。你只管带着古籍走，我断后。
对了，上次你说喜欢的那支宋代木簪，我托古董行的朋友找到了，等见面时给你。别总用那支铜簪，磨得你头皮疼。
砚 字”
“砚”——是凤砚洲的“砚”。
晏沚的指尖抚过“砚”字的最后一笔，纸面的粗糙感透过手套传来，像在触摸某个滚烫的记忆。她忽然想起某个午后的梦：
昏黄的油灯下，她正趴在案上修复古籍，穿军装的男人靠在门框上，军靴上还沾着泥，肩上的枪套敞开着。他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笑了，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温柔：“等打完仗，我就辞了职，陪你修一辈子书。你修你的《金石录》，我给你磨墨，给你买桂花糕，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她当时还笑他：“凤先生这是想当我的书童？”
他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当你的先生也行。”
梦境的细节清晰得不像梦，连他军装上的硝烟味，都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晏沚合上信纸，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原来那些模糊的梦，不是虚构的碎片，是民国的他，写在信里的牵挂。
凤砚洲推开修复室的门时，正看到晏沚对着信纸发呆，肩膀微微颤抖。他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刚想问怎么了，目光落在信纸上的瞬间，像被重锤狠狠砸中。
头痛骤然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太阳穴里扎。眼前的修复室开始旋转、模糊，被另一个画面取代——
防空洞的黑暗里，泥土簌簌往下掉。他把她往洞深处推，自己转身要往外冲，她死死抓住他的军装，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你别去！让我跟你一起！”
“听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掰开她的手指，把那枚半朵梅花玉佩塞进她掌心，“拿着这个，等我回来！我答应过要陪你修书的，作者“脆骨丸子汤”推荐阅读《祭司的现代驯养手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不会骗你！”
她的眼泪掉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疼。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冲出防空洞，刚跑出没几步，后背就传来一阵剧痛——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倒在地上时，还在往防空洞的方向看，嘴里喃喃着：“等我……”
“啊！”凤砚洲猛地捂住头，额头上渗出冷汗，脸色白得像纸。
“怎么了？”晏沚慌忙扶住他，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是不是又头痛了？”
他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指节泛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民国那次……我没护住你。”
他想起了！想起了防空洞外的炮火，想起了后背的剧痛，想起了她哭着喊他名字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断后能护住她，却不知道后来仓库被炸，她是怎么在废墟里活下来的；不知道她拿着那枚玉佩，等了多少个日夜；不知道她临终前，是不是还在念着“等我”。
“我没护住你……”他重复着这句话，眼眶红得吓人，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答应过要陪你修书的，我食言了……”
晏沚的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块，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把他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兽：“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想起母亲留下的青铜镜，镜缘有处细微的凹痕，像是被炮弹碎片砸的；想起那支宋代木簪，簪头缺了一小块，显然经历过撞击。原来民国的她，真的带着古籍转移了，真的等过他，真的……在废墟里活了下来。
“你看这封信。”晏沚把信纸递到他面前，声音带着哽咽，“你说要陪我修一辈子书，现在还来得及。”
凤砚洲看着信纸上的字迹，看着“陪你修一辈子书”那句话，忽然攥紧了拳头。疼痛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庆幸——还好，还好有今生，还好能再遇见你，还好……能把没说的承诺，一一兑现。
傍晚的夕阳透过修复室的窗，在信纸上投下块暖黄的光斑。两人并肩坐在长桌旁，手里各捏着半张信纸——晏沚找到了那封信的下半段，是他转移前写的，说“己让人在老宅地窖藏了坛桂花酒，等战事平息，共饮”。
“苏州老宅的地窖，我们还没仔细搜过。”凤砚洲忽然说，指尖拂过“桂花酒”三个字，“说不定真有酒。”
晏沚笑了，眼角还带着泪痕：“就算没有，我们可以再酿。”
“好。”他点头，声音温柔得像晚风，“明天就去买糯米，按你说的法子，加桂花，加酒曲，封在坛子里，等明年秋天开封。”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锦盒，打开是支宋代木簪，簪头雕着缠枝纹，和信里写的一模一样。“前阵子让古董行的朋友找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怕你觉得太旧……”
晏沚接过来，簪身温润，显然被人精心保养过。她想起母亲的梳妆盒里，确实有支相似的木簪，只是后来遗失了。原来他说的“见面时给你”，不是空话，是跨越了时空的承诺。
她把木簪插在发间，对着桌上的铜镜照了照，笑眼弯弯：“好看吗？”
凤砚洲看着镜中的她，忽然凑过去，在她唇角印下一个轻吻，带着点桂花的甜香：“好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郑重，“比檐角的玉兽好看多了。”
信纸上的字迹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在为他们见证。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没兑现的承诺，没共饮的桂花酒，都将在今生的岁月里，慢慢圆满。
修复室的门没关，晚风吹进来，带着远处桂树的甜香，拂过摊开的信纸，吹动了两人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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