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苦水村的底色
十几里山路，在城市的健身房里或许只是一组数字，但在这片真实的、坑洼不平的黄土高原上，是体力与意志的双重考验。王浩然跟在张建军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冰冷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吸入肺部的空气带着土腥味和干草的苦涩。他平日里锻炼的体能，在这纯粹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黑暗中，只有张建军手里那支老旧手电筒射出的一束昏黄光柱，勉强照亮前方几步之遥。两侧是黑黢黢的山影，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快了，快到了……王律师看着文弱，没想到还挺能走……】
【……狗娃……爹娘回来了，这次一定带你回家……】张建军夫妇的心声交替传来，一个带着现实的考量，一个则完全是情感的执念。
王浩然沉默地走着，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适应环境和调整自己的呼吸上。他能感觉到，越靠近苦水村，张建军夫妇的情绪就越发紧绷，那是一种混合着希望、恐惧和巨大悲伤的复杂情绪，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让他也感同身受地沉重起来。
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前方山坳里，终于出现了较为密集的、微弱的灯火光点。
“到了，王律师，那就是苦水村。”张建军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浩然放眼望去。村子依着山势散落，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或砖石房，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几乎没有一丝现代化的气息。寂静，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笼罩着这里，只有偶尔几声狗吠，划破夜空，更添几分荒凉。
他们没有进村，张建军带着他绕到村子外围一处废弃的土窑洞里。“今晚先歇这儿，明天天亮再去找李大亮。晚上去……不安全。”
窑洞里阴冷潮湿，弥漫着尘土和霉味。张建军的妻子默默地铺开带来的旧毯子，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委屈王律师了……这地方……】 张建军搓着手，脸上满是愧疚。
【……不知道娃今晚睡得冷不冷……那李家……】他妻子的心思永远绕在孩子身上。
“没事，将就一下。”王浩然摆摆手，靠着冰冷的窑壁坐下，将背包抱在怀里。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这破败的窑洞，这绝望的夫妇，这隐藏在深山里的村庄，共同构成了一幅残酷的底层图景，比他经手过的任何卷宗都更具冲击力。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王浩然就被冻醒了。山里的温差极大。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走出窑洞。
晨曦中的苦水村露出了全貌。比夜晚看到的更加破败。土地贫瘠，房屋低矮，几条土狗在村巷里懒洋洋地走着。一些早起的老农蹲在门口，端着粗瓷碗，用一种混合着好奇、警惕和麻木的眼神，打量着王浩然这个明显是“外来者”的生面孔。
【……又是那两口子找来的？城里人？】
【……来找李大亮家麻烦的？】
【……看那穿戴，是个有钱的主儿……】
零星的心声碎片飘入王浩然的脑海，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张建军也起来了，脸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王律师，咱现在就去？”
“去。”王浩然点头。他需要正面接触李大亮，需要亲眼看到那个孩子。
李大亮家在村子东头，几乎是村里最偏僻的一处。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篱笆墙歪歪扭扭。还没走近，一条拴在院子里的黄狗就狂吠起来，龇着牙，挣得铁链哗哗作响。
狗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约莫西十岁上下的汉子猛地从屋里窜了出来，手里赫然提着一把砍柴刀。他眼神凶狠，像护崽的豹子，死死盯住王浩然和张建军三人。
“张建军！你个狗日的还敢来！”李大亮的声音沙哑粗粝，充满了敌意，“滚！给老子滚远点！”
【……阴魂不散！真想抢走铁蛋，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内心的咆哮几乎要冲破胸膛。
王浩然上前一步，将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的张建军挡在身后。他迎着李大亮凶狠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专业：“你好，你是李大亮先生吧？我是王浩然律师，受张建军先生夫妇委托，来了解一下关于孩子的情况。”
“律师？”李大亮愣了一下，眼神里的凶狠褪去一丝，换上了更深的警惕和一种底层民众对“官家人”天生的畏惧，“什么律师？俺不认识！俺家没犯法！孩子是俺的！”
【……律师？他们竟然找了律师？是想把俺抓起来吗？】 他的心声泄露了内心的慌乱。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凌乱、面色蜡黄的妇女从屋里跑了出来，一把抱住李大亮的胳膊，惊恐地看着王浩然等人，然后朝着屋里大喊：“铁蛋！回屋去！别出来！”
王浩然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屋内昏暗的光线里。
一个瘦小的身影，约莫五六岁，正扒着门框，怯生生地向外张望。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脏旧的棉袄，小脸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大而黑亮，带着这个年龄孩子不该有的惊惧和茫然。
那就是狗娃？铁蛋？
王浩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试图从那孩子身上找到张建军照片上的影子，但那点可爱的痕迹，似乎己被这里的风沙和贫穷磨蚀了大半。
“你看啥看！那是俺儿子！”李大亮注意到王浩然的目光，立刻移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挥舞着柴刀，“滚！再不滚，俺不客气了！”
【……不能让他们看见娃！不能！】 李妻的心声充满了绝望的偏执。
王浩然没有硬闯。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激烈的言行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与情绪激动的李大亮夫妇沟通，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像调整焦距一样，投向了那个门后的孩子。
他屏蔽掉李大亮的怒吼、狗的狂吠、张建军夫妇紧张的呼吸，努力将感知的触角延伸过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个幼小的心灵。
没有清晰的念头。
只有一片混沌的、模糊的……情绪。
害怕。
困惑。
还有……一丝对门口那对陌生男女（张建军夫妇）莫名的、细微的……依恋？
这感觉一闪而逝，立刻被眼前养父母那强烈的保护欲和敌意所覆盖。
王浩然收回了感知，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读取一个如此幼小、情绪复杂的孩子的心声，比读取成年人更加费力。
“李大哥，”王浩然改变了策略，语气放缓，目光却坚定地看着李大亮，“我们不是来抢孩子的。我只是想来了解情况。如果孩子真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但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弄清楚，这对大家都好。”
李大亮眼神闪烁，柴刀依旧紧握，但挥舞的幅度小了些。
【……他想干啥？套俺的话？】
【……不能信！城里人鬼精！】
“没啥好弄清楚的！娃就是俺的！你们赶紧滚！”李大亮色厉内荏地吼道。
王浩然知道，第一次接触只能到此为止。再待下去，只会彻底激化矛盾。他看了一眼那扇半掩的屋门，那个小小的身影己经不见了。
他转过身，对满脸不甘和痛苦的张建军夫妇低声道：“我们先走。”
离开李大亮家破败的院子，走出几十米，王浩然还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如同实质的、充满敌意和恐惧的目光。
这苦水村的底色，是黄土的贫瘠，是生活的艰难，更是深植于人心的、如同铁链般的愚昧与偏执。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样坚硬的底色上，寻找一丝人性的裂隙，敲开一道通往真相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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