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贾珩心头最后一丝寒意。
元熙帝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将他从那场生死博弈的余韵中瞬间拉回，抛入了一个更深、更险的漩涡。
“甄家，你怎么看？”
皇帝问得随意，像是在问今晚的宵夜吃什么。
贾珩却明白，这比之前任何一句问话都更重。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片刻的沉默，让御书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戴权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贾珩再次抬起头时，目光己是一片清明，他躬身一礼，声音沉稳而谦恭：“启禀陛下，甄家之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臣年少德薄，不敢妄言。”
他先将姿态放到了最低。
元熙帝闻言，嘴角噙着一抹莫测的笑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贾珩顿了顿，话锋一转：“但臣以为，天下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为国之正道。若有家蠹侵蚀国本，如蚁穴溃堤，初时不显，日久必成滔天大祸。”
“此症，需缓图，而非猛药。雷霆一击，固然痛快，却恐伤及根本，动摇民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甄家是“家蠹”，必须处理，又提出了“缓图”的策略，正中元熙帝既想拿回钱袋子又怕引起江南动荡的下怀。
“好一个缓图。”
元熙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从御案上拿起一枚玄铁腰牌，随手抛了过来。
“这是出入内书房的腰牌，里面有些旧年的档子，你拿回去好生看看，琢磨琢磨，该从何处下刀。”
贾珩稳稳接住冰凉的腰牌，心中一凛。
这是真正的重任，也是真正的信任。
“臣，遵旨。”
他深深一拜，将腰牌收入袖中。
躬身退出御书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那片君心如狱的方寸之地。
一股深夜的冷风猛地灌入衣领，贾珩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凉。
紧绷到极致的精神骤然松懈，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走在空旷寂寥的宫道上，两侧的宫墙高耸入云，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西周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风声。
“甄家……”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盘棋，比忠顺王府那盘要大得多，牵扯也深得多。元熙帝这是……将我当成了真正的刀，一把用来剜除帝国毒瘤的刀。”
“可刀，用久了也会钝，甚至会断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在这皇权至上的世界里，他步步为营，算计人心，却终究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进。贾珩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似乎停顿了一下。
贾珩掀开车帘，不经意地向外一瞥，却是一怔。
不远处，潇湘馆的院墙内，竟透出一点橘黄色的温暖灯光，如同一颗落入凡间的星辰。
这么晚了，她竟还没睡？
鬼使神差地，他吩咐车夫停下，自己则推开车门，悄无声息地走了下去。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踏着月色走入。只见窗纱之后，一道纤细的人影正端坐在灯下，手中捧着一卷书，却显然没有看进去，神色间满是掩不住的担忧。
贾珩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又软又暖。
他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扉。
里面的人影明显一惊，随即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门被从内打开。
林黛玉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衣，站在门内，看到是他，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先是溢满了惊喜，随即那惊喜便化作了浓浓的心疼。
“你……可算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宫里……没为难你吧？”
看着她眼底的关切与忧虑，贾珩感觉自己一整晚筑起的心防，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在御书房内的算计，所有在宫道上的疲惫，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微笑。
“没事，都过去了。”
他轻声说：“只是有些乏了。”
林黛玉侧身让他进来，默默地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递到他手中。
贾珩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首暖到心底。
两人在灯下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窗外是清冷的月色，室内是温暖的灯火。
无需任何言语，贾珩那根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完全地放松了下来。
原来，在这冰冷的世界里，真的有一处港湾，在为他留着一盏灯。
不知过了多久，贾珩带着一身暖意，从潇湘馆中走出。
他刚踏出院门，一道黑影便从墙角的暗影处闪了出来，正是心腹李贵。
李贵压低了声音，神情却难掩激动与凝重。
“珩大爷，您让小的查的事，有眉目了。”
“是关于……薛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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