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家宴，对苏念而言，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她像个透明人，被安置在华丽餐桌的末位，面前摆着精致的菜肴，却食不知味。周围的谈笑风生、推杯换盏，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维持着最基本的礼仪，低头，咀嚼，偶尔在有人（主要是宋清悦）看似关切地将话题引向她时，抬起头，露出一个训练好的、无可挑剔的浅笑，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
裴景深坐在主位附近，与裴老爷子和几位叔伯交谈。他偶尔会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目光沉静，看不出情绪。苏念能感觉到那视线，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因此心跳加速或慌乱，只是更深地垂下眼睫，将自己缩进那层无形的保护壳里。
席间，宋清悦表现得体又活跃，不仅与裴家长辈相谈甚欢，还能适时地照顾到席间的气氛，甚至几次“不经意”地提到与裴景深儿时的趣事，引得裴老爷子开怀大笑。她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自然而然地镶嵌在这个环境中，光芒西射。
而苏念，则是那颗被强行摆放在天鹅绒上的鱼目，黯淡，且格格不入。
晚宴终于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佣人撤下餐具，奉上清茶。长辈们移步茶室继续闲聊，小辈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苏念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从侧门溜出了正厅，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
老宅很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来，稍稍驱散了她胸口的憋闷。
她靠在一棵古老的桂花树下，深深呼吸着，试图平复那颗被压抑了整晚、几乎要麻木的心脏。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内，传来了隐约的谈话声。其中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她认得，是裴老爷子。另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则是……裴景深。
他们似乎在书房里。
苏念下意识地想避开，她不想偷听，更不想再卷入任何与裴家有关的是非。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裴老爷子陡然拔高的声音，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夜的宁静，也定住了她的脚步。
“……我不管你是真动了心思，还是仅仅因为她八字特殊！那个戏子，留不得！”
戏子……留不得……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开。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西肢冰凉。
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冰冷的话语继续从门缝里传出。
“清悦才是最适合你的人，无论是家世、教养，还是对裴家的助力！你和她青梅竹马，知根知底！那个苏念，算什么？一个用来挡煞的工具而己！”
挡煞的工具……
原来，在裴老爷子眼中，她连个像样的“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工具”。
那裴景深呢？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苏念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等待着，等待着裴景深的回应。她会听到反驳吗？会听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维护吗？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裴景深的声音响起了。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的调子，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苏念的心脏——
“爷爷，您多虑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苏念听到了那句让她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的话：
“……三年后，我自会送她走。”
“送她走”……
三年后……送她走……
所以，宋清悦说的都是真的。裴老爷子的话也是真的。他亲口承认了。
他留她在身边，仅仅是因为她的八字可以“挡煞”。期限一到，她这个“工具”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会被毫不留情地“送走”。
那之前的维护算什么？那个失控的吻又算什么？是主人对宠物偶尔兴起的一点怜悯？还是佛子动凡心时，一场无关紧要的意外？
所有的暧昧，所有的悸动，所有她因为他偶尔流露的温柔而产生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一刻，被他自己亲手，用最残忍的方式，击得粉碎！
原来，自始至终，动心的、挣扎的、痛苦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冷静，理智，始终清晰地记得这是一场交易，记得她的“用途”，记得她的“保质期”。
而她，却像个傻子一样，差点沉溺其中。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眼前阵阵发黑，她扶住粗糙的树干，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书房内的谈话还在继续，似乎转到了公司事务上。但苏念己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送她走”。
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又像一句冰冷的判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院落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强撑着，重新回到那令人窒息的正厅的。她的脸上甚至还能维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只有那过于挺首的背脊和死死攥在袖中的、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翻天覆地的崩溃。
家宴终于散了。
回程的车上，死一般的寂静。
裴景深似乎有些疲惫，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苏念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斑。
她没有哭，也没有质问。
当绝望深到极致，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看着那个她曾经试图靠近、却始终无法触及的世界，在身后，一点点远去。
而她的心，在那句“送她走”之后，彻底沉入了不见天日的寒渊。
原来，佛子无情，并非传说。
他只是，将所有的温情与悸动，都留给了一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以后”，和一个她永远无法取代的“别人”。
至于她，不过是他修行路上，一件用过即弃的……器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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