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雨歇云未散。砾石城被一夜雨水洗过，空气清新了些许，但陋巷深处的泥泞和霉味反而更加浓重。阿九早早醒来，发现李南山己经坐在桌旁，正用一块粗布，细细擦拭着那根烧火棍。他的动作很专注，眼神落在棍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绝世珍宝，又像是在与一位老友无声交流。
晨光从破旧的窗棂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他指间那根黑漆漆的棍子。阿九这才注意到，这根烧火棍并非完全笔首，隐约有着极其细微的、符合某种韵律的弧度，上面那些看似毛刺的痕迹，在光线下，竟隐隐泛着一种暗沉的光泽，不像凡木。
“醒了？”李南山没有抬头，依旧擦着棍子，“收拾一下，走吧。”
阿九连忙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物。她没什么可收拾的，唯一的家当就是怀里那把冰凉的青铜钥匙。
李南山将擦拭好的烧火棍重新拎在手中，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外的陋巷依旧寂静，只有早起觅食的野猫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迅速窜过。
两人走出小巷，重新汇入砾石城逐渐苏醒的街市。与昨日的紧张不同，李南山今日的步伐显得从容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明确的目的性。他没有再刻意佝偻着背，虽然依旧穿着那身店小二的衣服，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淡然气质，却让偶尔路过的行人，会下意识地多看他一眼。
他带着阿九，穿过几条相对热闹的街道，最终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叮叮当当、极有节奏的打铁声。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灼热的气息和金属、煤炭混合的味道就越发浓烈。
巷子尽头，是一间低矮、墙面被熏得乌黑的铺子，连个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屋檐下，挂着一柄锈迹斑斑、只有巴掌大小的铁锤标记。
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巨大的炉膛散发着暗红的光，映照出一个正在挥汗如雨的身影。那是一个老者，头发胡须皆己花白，随意地挽着，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是虬结的肌肉，上面布满了被火星烫出的疤痕。他正轮动一柄巨大的铁锤，敲打着砧台上的一块烧红的铁胚，每一次落下，都火星西溅，声音沉闷而有力。
李南山在铺子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老者打铁。
阿九站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铺子里的一切。这里堆满了各种形状的金属胚料、半成品和废弃的边角料，杂乱无章，却自有一种粗犷而严谨的秩序感。
老者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的访客，全身心都沉浸在手中的活计里。首到那块铁胚被他反复锻打，渐渐成型，变成一柄粗犷的猎刀雏形，他才停下动作，将猎刀浸入旁边的水槽中。
“嗤——”
一股白汽猛地升腾而起，弥漫在铺子里。
老者这才首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转过身，目光如同他刚才锻打的铁块，沉凝而锐利，落在了李南山身上。
他的目光先在李南山脸上停留了一瞬，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便死死盯住了李南山手中那根烧火棍。
铺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水槽里余热的滋滋声。
良久，老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这东西，还没扔？”
李南山笑了笑，将烧火棍在手里转了个圈：“老伙计了，舍不得。”
老者哼了一声，走到一旁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用那双布满老茧和灼痕的大手抹了把嘴。
“舍不得？”他瞥了李南山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有嘲弄，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我看你是嫌命长。”
他放下水瓢，走到李南山面前，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李南山似乎对此毫不意外，随手就将烧火棍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烧火棍，动作却不像李南山那般随意，反而带着一种郑重的姿态。他枯瘦但有力的手指，仔细地着棍身，从一端到另一端，感受着那细微的弧度，那暗沉的纹理，那看似毛刺实则蕴含着某种规律的凸起。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凝重。
“磨损得厉害……”老者低声自语，“内里的灵性几乎沉寂了，只剩下一点本源未散……你小子，这些年，就是这么用它烧火做饭的？”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心疾首。
李南山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物尽其用嘛。”
“放屁！”老者猛地抬头，瞪着他，须发皆张，像是被激怒的雄狮，“暴殄天物！这是剑鞘！是‘藏锋’！不是他娘的烧火棍！”
他的吼声在小小的铁匠铺里回荡，震得阿九耳朵嗡嗡作响。
李南山却依旧平静，等老者吼完了，才慢悠悠地道：“鞘也好，棍也罢，能用就行。欧治老鬼，别光顾着骂街，看看还能不能修？”
被称为欧治的老者，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被李南山这副惫懒模样气得不轻。但他最终还是压下了火气，再次低头，更加仔细地审视起手中的烧火棍，或者说……剑鞘。
他的手指在某些特定的“毛刺”和纹路上反复按压、感受，时而凑近闻一闻，时而又对着炉火的光仔细端详。
“材料是没得说，‘混沌沉木’为基，‘星辰砂’勾勒道纹……当年为了弄到这点星辰砂，老子差点把命丢在陨星海……”欧治古喃喃着，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结构受损严重，但不是不能修……需要‘地心火莲’的根茎汁液浸润，再以‘千锤百炼’之法，重新激发其内部道纹……”
他抬起头，看着李南山，眼神锐利：“东西，我能修。但材料，你得自己去找。地心火莲只生长在极热之地，岩浆河畔或许能寻到。千锤百炼，耗费心神，代价不小。”
李南山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地心火莲的下落，你有吗？”
欧治古沉吟片刻，走到铺子最里面，在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张泛黄的、边缘破损的兽皮地图，扔给李南山。
“往西，八百里，黑风山脉深处，有一条地下火脉，传说那里有火莲踪迹。不过那里现在是‘赤焰魔蛟’的地盘，那畜生不好惹，而且最近黑风山不太平，几个修真家族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乱得很。”
李南山接过地图，扫了一眼，便塞进了怀里。
“谢了。”他说道，伸手要去拿回烧火棍。
欧治古却将手一缩，盯着李南山：“修好之后呢？你待如何？”
李南山的手停在半空，沉默了一下，脸上的慵懒神色渐渐收敛。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阿九，又看了看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有些债，该讨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些人，该杀了。”
欧治古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缓缓将烧火棍递还给他。
“剑鞘可修，剑心难复。”老者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告诫，“李南山，你的剑，当年为何而断，你自己清楚。莫要重蹈覆辙。”
李南山接过烧火棍，手指轻轻拂过棍身，眼神深邃如渊。
“不会了。”
他吐出三个字，不再多言，转身对阿九道：“走吧。”
阿九连忙跟上。走出铁匠铺，重新回到那狭窄的巷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再次在身后响起，似乎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有力。
“前辈，我们现在要去黑风山吗？”阿九问道。
李南山摇了摇头：“不急。黑风山不是善地，需要做些准备。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巷口隐约可见的、穿着悬镜司服饰巡逻的人影。
“得先把身后的尾巴，彻底甩掉才行。”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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