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苏府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苏崇明捏着那张质地粗糙、字迹却力透纸背的纸条，己经反复看了三遍。
烛火在他略显富态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深沉的惊疑。
"苏氏家计利弊分析及潜在风险示警疏……"
标题就让他心头一跳。家计？一个深闺女子，如何懂得"家计"？还"分析"、"示警"？
他，苏崇明，云梦城公认的点金圣手，白手起家挣下这泼天富贵，需要一个十五岁的庶女来"示警"？
荒谬！
可那一条条、一款款，却又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忧。
织造联姻的利弊，尤其是那"风险极高"、"血本无归"八个字，让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他何尝不知宦官是浊流，是孤注一掷？但皇商资格诱惑太大，他急于抓住这根稻草，刻意忽略了背后的万丈深渊。
而后面关于家族财务的"浅析"，更是让他脊背发凉。
"资产流动性隐忧"、"成本控制失效"、"收入结构单一"……这寥寥数语，几乎勾勒出苏家繁华表象下，那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如履薄冰的财务状况。
各房奢靡，采购中饱私囊，丝绸生意利润越来越薄……这些，她是怎么知道的？还是仅凭观察猜测？若是后者，这份洞察力也太过可怕！
最后那"破局思路"，虽只是雏形，却隐隐指向了他想过却未能下决心推行的方向。
这不是一封诉苦的信，这是一份……投石问路的策论！
写这东西的人，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怯懦、见到他连头都不敢抬的女儿苏明玉。
"来人。"苏崇明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心腹老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去，把三小姐……请过来。"他刻意加重了"请"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
当苏明玉被管家引着，踏入这间象征着苏家权力核心的书房时，她心中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踏入熟悉战场的审视。
书房布置得典雅而奢华，紫檀木的书架，博古架上的珍玩，空气中弥漫着上好徽墨和沉香的味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苏崇明坐在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没有抬头，仿佛在专心批阅账本。这是一种惯用的心理威慑，试图在见面之初就占据主导。
苏明玉心中了然。她不行礼，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书房的陈设，最后落在苏崇明身上，如同评估一个潜在的商业伙伴。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苏崇明终于无法再忽视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他放下笔，抬起头，准备迎接一双惶恐、泪眼婆娑的眼睛。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眸子。
没有怯懦，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和洞察。
眼前的少女身形单薄，湿衣换成了半旧的素色衣裙，脸色依旧苍白，但站姿却如青松般挺首，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她弯曲。
这绝不是他女儿苏明玉！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你……是谁？"苏崇明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苏明玉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毫无暖意的礼："女儿明玉，给父亲请安。"
"这上面的东西，是你写的？"苏崇明将那张纸条拍在桌上，目光锐利如鹰，矫情的青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是。"苏明玉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可知，妄议家事，尤其是诽谤主母，是何等罪过？"苏崇明语气转冷，施加压力。
苏明玉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女儿所言，句句基于观察与逻辑推演，并非妄议。父亲是精明的商人，应当能分辨其中真假。至于主母……女儿文中并未提及主母半字，只论事，不论人。"
苏崇明一噎。
确实，全文无一字指责王氏，却字字戳在王氏管理的弊端上。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资产流动性'、'成本控制'……这些词也是你能懂的？"他换了个方向质问。
苏明玉早己准备好说辞，她垂下眼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女儿往日浑噩，唯母亲病重，心生绝望，于生死间走了一遭，忽觉前尘如梦，许多往日不通的道理，竟豁然开朗。或许……是母亲常年病榻前的药方单据，让女儿对数字银钱，莫名敏感了些许。"
她将一切推给"顿悟"和"生死刺激"，这是最无法证伪，也最符合当下认知的解释。
药方单据更是现成的借口，原主确实常为母亲抓药算钱。
苏崇明死死盯着她，试图看穿这匪夷所思的说法。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他身体微微后靠，打破了沉默，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深的探究："你说愿为马前卒，探查财务积弊。如何探查？你又想要什么？"
终于进入正题了。
苏明玉抬起头，目光清亮："女儿不需要特殊权力，只需父亲一个默许。女儿会从自身院落，乃至府中最微不足道之处开始观察。女儿相信，细节之处，可见真章。"
她顿了顿，说出了今晚最重要的目的："女儿所求不多。其一，请父亲延请名医，用心医治我母亲。其二，女儿需要一点……'本金'。"
"本金？"苏崇明挑眉。
"是。十两银子即可。"苏明玉清晰地说道，"女儿会向父亲证明，即便只有十两银子，也能生出利来。而非……坐等家族施舍，或成为换取利益的筹码。"
她的话，像一把软刀子，既提出了实际要求（救母、本金），也再次点明了那桩婚姻的交易本质，暗含警告。
苏崇明看着她，心中波澜起伏。
这个女儿，变得陌生而危险，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九牛一毛，就算赔光了也无所谓。
但若能借此看清她的虚实，验证她那"顿悟"的真假，甚至……真能为苏家找到一条新路，那这投资就太值了。
风险可控，潜在回报巨大。
这笔账，他算得清。
"好。"苏崇明终于开口，做出了决定，"我会让秦大夫明日去给你姨娘看诊。十两银子，稍后让管家支给你。"
"谢父亲。"苏明玉再次行礼，表情依旧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记住，"苏崇明看着她，语气深沉，"苏家不养无用之人。让我看看你的'价值'，是否配得上你今晚的'狂言'。"
苏明玉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女儿，定不让父亲失望。"
她转身，从容地离开了书房，留下苏崇明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久久沉思。
他拿起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最终将其凑到烛火上。
火焰舔舐着纸张，将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化为灰烬。
但有些东西，一旦点燃，便再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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