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水工地南区,第三营地。
往日里刘福贵在这片营地简直就是土霸王,甚至只需要几声呵斥便能让役工们噤若寒蝉。
但是此刻,任凭他烦躁的将皮鞭在空中来回甩也不顶用了。
皮鞭不停地炸响,发出连续不断的清脆声,却没能激起半点波澜。
栅栏外面稀稀拉拉地瘫坐着上百名役工,就像糊在地上的烂泥一样,任凭刘福贵如何喝骂都不再起身。
饥饿早已经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榨干了,连续好几日的缺水少粮,让役工们的眼神逐渐变得麻木空洞起来。
“他娘的,一群不顶用的贱民!”
见到这情景,刘福贵往地上啐了一口,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
曾几何时,他可是这工地上作威作福的一号人物。
只要管事们不出现,他刘福贵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大。
最多的时候手下管着近三百号役工,哪个役工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喊一声刘大人。
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各种孝敬,让刘福贵日子过得比部分小管事都滋润。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自从半个月之前第一支运粮队被劫,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不断有各种消息传来,基本全是坏消息,不是粮食被劫走就是做活的役工被流民砍伤。
本来役工们就没什么士气可言,坏消息带来的恐慌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一样,迅速波及到了整个工地上。
起初役工们还只是私下议论,但是被刘福贵用暴力手段压了下去。
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运粮队被抢,颍水工地上的存粮终于不够用了,所谓的“辟谣”在断粮的情况下显得无比可笑。
就比如前天,刘福贵在去工区其他营地串门的时候,正好碰到营地哗变。
在极度缺少粮食的情况下,一点点小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就因为第四营地的管事分粮不均,几十个饿红了眼的役工直接爆发了。
役工们硬生生将一名克扣粮食的监工给活活打死,连脑袋都给砸瘪了。那满地血水脑浆的恐怖场面,让刘福贵至今想起来还两腿发软。
好在刘福贵及时更改了分粮策略,加上他在营地积威已久,这才勉强压制住这些躁动的役工。
“刘头儿……不好了!”一个心腹跟班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恐。
刘福贵立马呵斥道:“什么不好了!闭上你的臭嘴,刘爷我好着呢!”
跟班连忙给自己掌了两个嘴巴子,这才战战兢兢说道:“是东区……东区那边彻底乱套了,黄风军直接打进去了……”
“什么?!”刘福贵浑身一颤,手中的皮鞭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东区大管事据说是总管大人的大外甥的七舅姥爷,那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就连工地驻军都是挨着东区的。
可以说东区是四个工区里面规模最大也是防卫最好的区域,竟然就这么被暴民们攻破了……
刘福贵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东区的方向。
东区的上空积压着滚滚的浓烟,火光把夜色都映成了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黄风军虽然不像其他几波流民一样乱杀人,但那只是针对平民和底层役工的,对监工和管事那种人可毫不手软。
所以不管是为了工地还是为了自己的小命,各大区的利益阶层都不得不命令役工们严防死守。
“完了……全完了……”刘福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算是用屁股想也知道,一旦工区大营被攻破,到时候那群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一个也跑不掉。
……
同一时刻,总管大帐之内。
看着东区大管事那颗人头,杨清源的面色凝重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这些流民已经彻底化为了暴民,不但肆无忌惮地杀戮朝廷命官,甚至还做出这等挑衅的行为。
这大管事确实和杨清源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但此时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愤怒,因为那种无力感已经让杨清源无暇他顾。
往日里,杨清源只需要一道手谕就让钱贵那样的地头蛇滚蛋,也可以一句话决定数万役工的口粮分配。
但是在这种纯粹的暴力面前,他用尽手段也无法让那数万名流民放下武器,重新变回温顺的绵羊。
当然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杨清源派往周边县城求援的亲卫也带回了坏消息。
流民的队伍太过庞大,他们不光进攻了颍水工地,更有胆大的已经开始围困周边县城了。
县城的驻军将领回话说,他们现在仅能据城而守,虽然自保暂时不成问题,但是对于杨清源的求援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尽管杨清源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消息也不得不连连叹气。
杨清源对周边县城的军力有大概的了解,他很明白这将领就是睁着眼睛放屁话。
朝堂上的政治斗争错综复杂,不光是文官集团自己内斗,而且文官集团还和外部的武将集团有各种摩擦。
对于文官来说,削减军费开支拿来给自己用,让辖区能够产更多粮食,上缴更多税赋就是政绩。
对于武将来说,太平的日子是没有战功的,越是有叛乱越是能体现军队的价值。
两个集团的立场天生就是不对付的,所以对于这种大规模的流民叛乱,大部分武将反而是乐见其成。
先像养猪一样把流民们养一段时间,在其彻底成气候之前进行剿灭。
这样既能作为攻讦文官集团的武器,还能拿到不少战功,简直一举两得。
但是对杨清源来说,武将集团这种旁观行为简直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尽管东区离总管大营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杨清源仿佛已经听到有喊杀声和惨叫声萦绕在自己耳边。
现在向外部求援的路子彻底被堵死了,整个颍水工地已经成了一座孤岛。
“李胜……”杨清源缓缓地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杨清源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脸庞。
那张脸不算英俊,却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仿佛周围的各种明争暗斗都与他无关。
他想起了杨兴密信中的描述,营地固若金汤,人人精神,伙食之丰盛堪比官宴,炼铁炉火日夜不息,所出铁器远胜官造……
当时他只当这是杨兴的夸大之词,一笑置之。
可现在看来,或许杨兴真的没有夸大,而是李胜确实就有这个本事。
本来杨清源对这个小亭长是不屑一顾的,顶多也就是有些好奇而已。
但是现在,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如果颍水工地还有一丝希望,那怕是都在李胜身上了。
所有的道路已经被堵死,或许……是时候动用这枚充满不确定性的棋子了。
当杨清源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已经不再犹豫了。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维护那可笑的体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需要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一个能将他从这泥潭中拉出来的人。
“来人。”杨清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沙哑。
“去龙口,带颍水工程器造工师李胜,速来大帐见老夫!”
……
当杨清源的亲卫队抵达龙口营地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紧闭的大门,还有数名站在瞭望台上面的弓手。
这几天以来,流民们窜入工地四处偷袭,龙口营地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李胜早已让陈屠等人加固了营地防御,就连杨兴那帮人也都加入了进来,一起抱团抵抗。
而且更关键的是,龙口营地不需要去物资配给处领取粮食,拥有幸福工厂的李胜完全可以足不出户喂饱这一百多号人。
杨兴等人对此虽然很好奇,但是寄人篱下的杨兴倒是很明智,没去打探这明显是机密的事情。
所以在好几波进攻都被击退后,流民们也意识到这龙口营地是个难啃的骨头,于是直接放弃了这里,转而去攻打守备薄弱的其他营区了。
这亲卫队大晚上的过来,也不敢点火把,生怕引来流民。
黑灯瞎火的自然看不太真切,于是瞭望台上的弓手直接拉弓放箭,数支闪烁着森冷寒芒的箭矢便扎在了校尉不远处。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警告声:“来者止步,报上名来!”
为首的校尉看着离自己几步远的箭矢,还有面无表情喝问的弓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他立马停下脚步,强装镇定对着营地喊道:“我等奉总管大人之命,前来传召李工师!”
消息很快传到了营地中心的砖房内。
李胜放下手中的账册,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杨清源这个时候召见自己?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主公,万万不可!”陈屠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的语气中充满警惕:“这老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召见,分明是没安好心。说不定是想把您骗出去,夺了咱们的基业!”
“没错,要去也是一起去!!”赵老三直接抄起了墙角的开山斧,“俺倒要看看,他杨清源手下那帮人,能不能挡得住俺这把斧头!”
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李胜抬手往下压了压,这才制止了他们。
然后李胜将目光投向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张景焕:“景焕,你怎么看?”
张景焕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总管此举,是险招,亦是良机。”
“以现在的情况,周边县城驻军肯定没有插手,不然事情早就该解决了,所以我认为总管应该已经无计可施。”
李胜摸着下巴,接过话茬:“他若真想对我不利,直接派亲卫营强行接手便可,反正他是占着大义的。”
“主公所言极是。”张景焕道,“总管现在既不能,也不敢这样做。”
“不能,是因为他没有把握能平稳地接管咱们营地。不敢,是因为主力一旦被咱们拖住,届时外面的黄风军怕是会直接杀入总管大帐擒下他。”
张景焕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所以我猜测,他这次召见主公更有可能是求援。”
李胜点了点头,张景焕的分析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虽然有风险,但也是个掌握主动权的绝佳机会。”李胜站起身来,“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这次一定要去。”
“主公三思啊!”陈屠等人还想再劝。
“不必多言。”李胜摆了摆手,“陈屠、赵老三,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营中防务交给你们。而且我们不是运粮队,有这总管亲卫护送足矣。”
然后李胜看向张景焕:“景焕,你随我同去,看看这位总管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前往总管大帐的路上,李胜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颍水工地的崩溃。
曾经还算平整的道路,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路边被遗弃的窝棚和散落的工具,空气中飘着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处处都透露着浩劫过后的惨状。
沿途的营地大多死气沉沉,能见到不少守夜的役工在围墙后面。
这些侥幸没有被黄风军波及的役工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李胜不由得想起来龙口营地众人那精神的状态,和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役工形成了天壤之别。
一路上很平静,似乎黄风军攻破东区大营之后便撤了,没有再继续夜袭。
很快李胜和张景焕便踏入了总管大帐时,迎接他们的是坐在主案后沉思的杨清源。
杨清源消瘦了不少,那身象征着权力的二品官袍此刻显得有些宽大,衬得他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他没有像上次那般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示意亲卫给李胜二人赐座。
“李工师,”杨清源开门见山地说道,“外面的情况,想必你也看到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的浑浊眼眸中,此刻竟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
“现在东区已经完全沦陷,整个颍水工地役工死伤接近三成。”
“黄风军劫掠粮道,作恶多端。我亲卫营虽勇,奈何兵力有限,已是独木难支。”
杨清源没有绕圈子,也没有耍官腔。他用一种近乎坦白的方式,将现在的情况赤裸裸地摆在了李胜面前。
没想到现在情况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这工地上死伤三成的话,那得有一两万人了吧……李胜心想。
在片刻的沉默后,杨清源向李胜道:“李工师,老夫问你……可有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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