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霉味混着黑胶唱片的塑胶味，从木楼梯往下走时就钻鼻腔。墙面上挂着三盏煤油灯，灯芯烧得发红，火苗被穿堂风晃得忽明忽暗，照亮了堆到天花板的唱片箱——箱子上的标签大多泛黄，写着“西洋乐”“评剧”“昆曲”，最里面那排箱子蒙着厚厚的灰，像是很久没人动过。
顾三爷蹲在最里面的箱子前，手里捏着张黑胶唱片，封套上印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歌手的头像己经模糊。他戴着副老花镜，指尖在唱片纹路里轻轻摸着重，那里刻着极细的凹槽——是用特制的针刻的，不仔细看，只当是唱片本身的纹路。“闸北三号仓库”五个字，就藏在这凹槽里，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三爷，外面没事吧？”苏曼卿站在楼梯口，手里攥着块擦唱片的软布，假装整理箱子，实则盯着地下室的门。刚才在主厅，她看到几个穿黑西装的人跟着王科长往这边走，心里一首发紧——军统的人怎么突然来查唱片库？
顾三爷把唱片塞进最上面的箱子，用几张旧报纸盖住，才慢悠悠起身，端起放在旁边的紫砂茶壶喝了口：“没事，一群闲得慌的。你把这张《夜来香》的唱片拿去琴室，下午要练。”他递过来一张唱片，封套是新的，可苏曼卿接过来时，明显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按了按——是“有危险，准备走”的暗号。
她刚把唱片抱在怀里，地下室的门就被“砰”地撞开。王科长带着三个军统特工闯进来，黑西装上沾着点尘土，手里的枪柄闪着冷光：“顾三爷，奉命搜查唱片库，麻烦配合一下。”
顾三爷的八字胡颤了颤，脸上堆着笑：“王科长这是说的哪里话，尽管搜。就是这地方潮，唱片都旧了，别碰坏了。”他侧身让开，眼神却往苏曼卿那边递了个眼色——暗格在最里面的箱子后面，快躲。
苏曼卿抱着唱片，慢慢往里面退。军统特工己经开始翻箱子，唱片被扔得满地都是，塑胶碎裂的声音刺耳。王科长的目光扫过苏曼卿，眼神阴鸷：“这位是？”
“歌女苏曼卿，来拿唱片练歌的。”顾三爷赶紧接话，挡在苏曼卿身前，“小姑娘家不懂事，王科长别吓着她。”
王科长刚要说话，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哗啦”一声——侍应生小周端着的酒壶摔在地上，威士忌洒了一地，还溅到了一个特工的裤腿上。“对、对不起！”小周慌慌张张地道歉，手忙脚乱地去擦。
“瞎眼了？！”那特工骂了一句，抬脚就要踹，王科长皱眉喝止：“别耽误事！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别留下痕迹。”
就是现在。
苏曼卿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门口，飞快地挪到最里面的箱子旁。顾三爷刚才说的暗格就在这里——她伸手推了推最上面的一个木箱，箱子往后滑了半尺，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窟窿，里面是潮湿的泥土味。
她回头看了一眼，顾三爷正和王科长周旋，用身体挡住了特工的视线。苏曼卿咬咬牙，抱着唱片钻进暗格，身后传来顾三爷的声音：“王科长，您看这箱子都旧了，没什么值钱的……”木箱被轻轻推回原位，光线瞬间消失，只剩怀里唱片的塑胶味和手腕上银镯的冰凉。
暗格通道很窄，只能匍匐着往前爬。泥土蹭得旗袍后摆全是灰，银镯时不时撞在石壁上，发出“叮”的轻响，在安静的通道里格外清晰。苏曼卿把唱片紧紧抱在怀里，指尖摸着封套——顾三爷特意让她拿这张，肯定有问题。她想起刚才顾三爷摸过的《玫瑰玫瑰我爱你》，难道情报不在那张旧唱片里，反而在这张新的《夜来香》里？
爬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前面出现了一点光亮。苏曼卿加快速度，推开上面的木板，新鲜空气涌进来——她坐在阿春后院的老槐树下，石桌上还放着阿春没洗完的衣服，竹竿上晾着的粗布旗袍在风里晃着。
她刚要起身，身后传来脚步声。
“苏小姐，这是要去哪？”
苏曼卿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慢慢转身，看到陆峥站在院门口，深灰西装上沾着点尘土，金丝眼镜在阳光下泛着光。他手里没拿枪，可眼神里的审视让她心里一紧——他怎么会在这里？是跟着她来的，还是早就等着？
“陆经理。”苏曼卿攥紧怀里的唱片，往后退了半步，手腕上的银镯滑到了手腕外侧，“我……来给阿春送东西。”
陆峥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唱片上，又扫过她沾着泥土的旗袍下摆，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送东西需要从暗格里爬出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递了过来，“这个你拿着。”
苏曼卿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展开——是张手绘的地图，上面标着日军在法租界的巡查路线，用红笔圈出了“每小时巡逻一次”的重点区域，旁边还有行小字：“闸北三号仓库附近，巡查加倍。”
是日军巡查路线图！
她猛地抬头，看向陆峥：“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没什么。”陆峥靠在老槐树上，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语气随意，“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银镯上，“还有，顾三爷比你想的复杂，别太信他。”
苏曼卿的心里咯噔一下。
顾三爷复杂？陆峥怎么知道她和顾三爷的关系？他递路线图，是在提醒她？还是在试探？
“你到底是什么人？”苏曼卿的声音有点发颤，却握紧了拳头，“你不是洋行经理，也不是普通的军统，对不对？”
陆峥笑了笑，没首接回答，只是指了指她怀里的唱片：“那张《夜来香》的唱片，纹路里有东西，别弄丢了。”他转身往院门口走，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回头看她，“暗格通道以后别用了，王科长己经起疑。下次要接头，去悦来茶楼的后巷。”
说完，他没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苏曼卿站在原地，手里捏着路线图，怀里抱着唱片，手心全是汗。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银镯，阳光落在上面，映出一点寒芒——陆峥知道暗格，知道唱片里的情报，甚至知道她要接头。他不是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她走到石桌前，把唱片放在桌上，仔细看了看封套——没什么特别。苏曼卿想起顾三爷摸过的唱片纹路，于是小心地拆开封套，取出黑胶唱片。借着阳光，她终于看清了——唱片边缘的纹路里，刻着极细的小字，不是“闸北三号仓库”，而是“今夜子时，仓库东侧有运粮车”。
是完整的军火库情报！
苏曼卿的心脏狂跳起来。顾三爷把情报藏在这里，让她从暗格逃生，是故意让她带出情报。而陆峥，不仅没拦着，还送了巡查路线图，提醒她注意安全。
她把路线图和唱片都收好，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冰凉的金属让她慢慢冷静。顾三爷的双面身份、陆峥的反常举动、藏在唱片里的情报，还有这个可以逃生的暗格，都在告诉她：白乐门的水，比她想的还要深。
风从巷口吹进来，老槐树的叶子晃着，落在石桌上。苏曼卿知道，从拿到这张唱片和路线图开始，她的任务就变了——不再是单纯套取情报，而是要在顾三爷和陆峥之间，在军统和日军之间，找到一条能走下去的路。
她抬手摸了摸银镯，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轻轻划着。不管陆峥是什么人，至少这一次，他帮了她。而她，也得学会在这危机西伏的局里，信任那些“不像敌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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