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伟发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桌子上，看着那厚厚一沓票子，眼神复杂。这几乎是全家现在能动用的所有家底了！是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希望！
“灵她爸，要不还是算了吧......”王书兰抓住丈夫的手，声音有点发颤，“这么多钱，万一，万一，可怎么办啊？”
“妈！”小丫打断她，小手紧紧握住爸妈的手：“不会有万一的！建设叔叔是爸爸的战友，可是信得过的！那院子俺梦里看到可好了！听俺的，买了准没错！”
柳伟发深吸一口气，搂住妻子瘦削的肩膀：“灵她妈，再信小丫一回吧。这孩子，不是普通孩子。她说行，一定行！”
傍晚的小乡村，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白烟。柳伟发刚踏进院门没多久，就被闻讯赶来的奶奶堵了个正着。老人枯瘦的手掌把膝盖拍得啪啪响，声音尖利得像铁铲刮锅底：
“小发，俺白养你了，两万多块啊！够给你哥的几个孩子盖几处大瓦房娶媳妇了！你竟然拿去换京北城的破落户院子？”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剜着小丫，“都是被这小丫头片子灌了迷魂汤！”
大伯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噗地把瓜子皮吐得老远：”小发，咱柳家祖坟冒青烟了？都敢做皇城根下的梦了？”他阴阳怪气的笑声像钝锯子拉扯木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怕噎死！”
大伯娘故意拔高嗓门在院里训鸡：“哪来的败家玩意儿！就知道天天往外撒米！”
左邻右舍的邻居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敞开的大门处晃动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那些目光黏糊糊地缠在父女俩身上。
柳伟发古铜色的脸庞在暮色里渐渐发暗。但当他低头看见小女儿紧抿着嘴唇的望着他的坚定眼神，他突然挺首了腰板。
这个在井下遭遇过三次危险都没皱过眉头的退伍军人，喉结剧烈滚动着，突然爆发出炸雷般的吼声：“这次俺赌了！”
他粗糙的大手重重按在小女儿单薄的肩膀上，震得院子的花盆簌簌发抖。
“俺柳伟发从没为自己活过！”他眼睛赤红地扫过众人，“这次就赌俺小闺女这双眼，赌输了，俺在煤矿干到死！赌赢了......”
他猛地抡起铁锹砸向院里的柴火堆，溅起的树枝蹦的到处都是：“咱们老柳家，往后改换门庭！”
破旧的军绿色挎包被撑得鼓鼓囊囊，那是柳伟发在部队十几年摸爬滚打攒下的转业金。王书兰连夜在昏黄的灯下飞针走线，把全家东拼西凑来的全部积蓄密密匝匝缝进柳伟发贴身的棉布衫夹层里。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眼角新添的皱纹。
临行前，王书兰最后一遍抚平小女儿红色背带裤的褶皱，那抹鲜亮在灰扑扑的乡村格外扎眼。柳伟发深吸一口气，把军挎包死死搂在怀里，另一只生满厚茧的大手紧紧攥住女儿的小手。
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铁龙喘着粗气进站。柳伟发护着怀里全家破釜沉舟的希望，把小女儿先托上车。红色背带裤在拥挤的人潮中忽隐忽现，像暗夜里跳动的火苗。
火车“况且，况且”地行驶在华北平原上。柳伟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怀里的钞票硌得胸口生疼。小丫扒着车窗，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前方的蜿蜒的铁轨，又回望着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成败在此一举，眼中闪烁着不属于孩子地坚定光芒！
一大早，京北站钟楼披着晨曦，像位沉默的青铜巨人。小丫踮脚站在广场上，宛如刚探出土的春笋。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柳伟发的粗布裤兜，那布料己被汗水浸出深色印记。
这对从皖北省来的父女，像两株突然被移栽到繁华都市的向日葵，瞪着茫然的眼睛。成千上万的自行车川流不息，铃声响作一片，后座绑着的菜篮里伸出青翠的芹菜叶。柳伟发的脸庞沁出细汗，喉结紧张地滑动。
“爸，”小丫仰起脸，睫毛在朝阳下泛着金辉，“许建设叔叔的军装，还别着红五星吗？”
话音刚落，洪亮嗓音破开了喧嚣：“伟发！”一位穿着绿色军装的中年汉子拨开了人流，胸前果然别着红五星。两双粗糙大手紧紧的交握，指节发出闷响。
“好家伙！”许叔揉着小丫的脑袋，“小丫头都这么高了！”他笑着指向广场外：“走，带你们见识真正的京北城！”
小丫回头望去，火车站顶端的玻璃窗正将晨光折射成无数金箭，纷纷落在他们来时的绿皮火车上。
麻线胡同像条藏在城市褶皱里的旧腰带，窄得两个胖子相遇都得侧身。许叔在前头开路，嗓门洪亮地跟摇着蒲扇的老街坊打招呼：“老孙头，又在这儿当门神呢！”
正在门槛上吞云吐雾的老大爷眯眼一笑，烟圈在阳光里打着旋儿散开。几个穿跨栏背心的孩子“嗖”地从他们腿边窜过，脚底踢起的石子儿在斑驳的粉墙上留下新的划痕。不知谁家窗台晾着的白背心，正在风里晃悠悠地打着拍子。
“瞧着点儿！”许叔伸手护住小姑娘，顺势指向墙角锈迹斑斑的水龙头。那龙头底下搁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水珠正”嗒...嗒...”地砸进盆里，像永远走不动的破钟。
柳违发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军挎包，布料下的钞票硌得他心头发慌。他忍不住嘀咕：“这地方...能藏下金凤凰吗？”
可就在转过最后一个弯的刹那，胡同突然慷慨地敞开了怀抱。斜阳像打翻的蜂蜜罐，哗啦啦泼满了整片空地。五六株老槐树撑开绿莹莹的巨伞，树荫下摆着石头棋盘，青砖满地的院落门楼虽有些褪色，但屋脊上蹲着的小兽依然威风凛凛。
“哇塞！”小丫突然挣开他的手，红色背带裤像只欢快的瓢虫，扑向阳光最亮的地方。转了一圈，小丫收住脚步，红色背带裤在巷口石墩上蹭了道灰印。她拽住爸爸的袖口，小拇指翘着指向那扇斑驳的木门。“爸，就是这里！”
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细细挤出来的丝线，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可这双映着京北初夏晴空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两簇刚被点燃的渔火，在薄暮里灼灼跳动。小丫汗湿的掌心紧紧贴着爸爸粗粝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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