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吱呀作响的掉了漆的斑驳大木门，惊起了梁上的灰鸽，扑棱棱振翅声里，一座沉睡的三进院落缓缓的苏醒。
首进院的灰墙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一样，墙头衰草在风里打着摆子。荒草恣意蔓生，足有齐腰深，蒲公英的绒毛在斜阳里飘成金色的雾。
正房与厢房虽朱漆剥落如生癣的皮肤，但骨架依然完整地撑着天地，檐角也保持得比较完整。
西厢房塌了半壁残躯，露出里面纵横的椽子像折断的肋骨。抬眼细辨在残破的梁柱之间，百年前的匠魂仍然存在，檐下雀替上，松鹤延年的翅羽虽被岁月蚀去了细节，仍保持着振翅欲飞的姿态；枓栱间缠绕的缠枝莲纹，恰似“接天莲叶无穷碧”，在斑驳彩绘间蜿蜒流动。
房主是位头发花白的退休老教师，鼻梁上架着用胶布缠腿的老花镜。他不停着桌角那本摊开的相册，里页金发碧眼的孙辈在彩色照片里笑得晃眼。
“下周三的机票，”老人看了看许叔叔笑着说。他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柳伟发老旧的军装和小姑娘红领巾间转了转，“你们是......”
小丫脆生生接话：“爷爷，我们是来买房子的。”
老人怔了怔，瞬间笑开了花。他弯腰从五斗橱取出个牛皮纸袋，产权证泛黄的边角像秋叶：“价钱就按昨儿说的。不过......”他特意指了指院角那架紫藤，“来年开春，记得给我留串花穗。”
柳伟发攥着军挎包的手终于松了劲，里层缝着的钞票隔着布料发烫。他望着廊下燕巢里啁啾的雏鸟，突然深深鞠躬：“您老请放心，燕子年年都会回老宅的。”
房管局的水磨石地面被脚步磨得发亮，许叔叔像条游鱼般在各个窗口间穿梭。他时而拍拍年轻办事员的肩膀递上大前门烟，时而对着老科长耳语两句部队番号，京片子里裹着恰到好处的热络：
“曹姐，咱军属办手续就图个痛快！”
“赵处，改天公园兰花亭切磋棋艺！”
柳伟发攥着材料袋的手心不断沁汗。当最后一道钢戳重重落下，许叔笑着把那张浅黄色房产证拍进他怀里：“齐活！老柳，这回可真在京北城扎下根了！”
薄薄的纸片像片蝉翼，却压得柳伟发踉跄半步。他颤抖的指腹反复着“柳伟发”三个铅字，忽然蹲下身把小丫揽进了怀里。
几人走出胡同口时，又遇到吸烟的老大爷，老爷子眯眼端详：“小子，这院子的垂花门是雍正年的样式，值了大钱了！”说着用拐杖敲开东墙青砖，露出鎏金彩绘的冬瓜梁。又抬头看了看这对父女：“这院子祖上可是内务府的官儿！要不是等着去国外投奔儿女，他可不会卖......”
夕阳西下，三人站在胡同口告别。许建设往小丫兜里塞了把水果糖：”丫头，往后这院子要真长出金叶子，记得给你叔打壶好酒哈。”
小丫认真的点头：“许叔叔，等石榴树结果了，我给您送一筐最甜的。”
返程的火车上，柳伟发一夜未眠，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华北平原，心里沉甸甸的。旁边的小丫却睡得踏实，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小丫的梦里，没有烈火浓烟，只有阳光洒满的西合院，葡萄藤架下，父母身体康健，大姐和二哥也安然。
等待的七天，像七年一样漫长。妈妈王书兰寝食难安，嘴上急的起了一圈燎泡。柳黎明和柳风灵也变得沉默寡言，全家人都在默默祈祷着。第八天傍晚，一阵熟悉的摩托声在院外响起。全家人一起冲出房子，看到柳伟发和小丫风尘仆仆却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柳伟发手里高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真，真的买成了？”王书兰颤抖着手抚摸那些文件。
“成了！办成了！”柳伟发声音嘶哑却充满狂喜，“咱家在首都有房了！”
王书兰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柳风灵和柳黎明欢呼着围上来。柳伟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掏出一叠文件：房屋买卖合同、产权证明、土地使用证等，最上面那张纸上，赫然印着“京北市西城区麻线胡同26号私有房屋所有权证”，所有人一栏，工整地写着“柳伟发”三个字！
“咱们，咱们有房子了？“王书兰又颤声着问。
“有房子了！”柳伟发激动得语无伦次，“建设亲自带俺去办的！那院子，那院子比想象的还要好！虽然旧了点，但位置绝了！离天安门就几站地！建设说，过不了几年，那一片准能翻个几番！”
“爸！院子啥样？快说说！”柳黎明迫不及待地问。
柳伟发眼睛发亮，手舞足蹈地描述起来：青砖灰瓦的三进的西合院，虽然房子旧了点，但大骨架完好，修缮一下就好。正房有三间，东耳房和西耳房各有两间，另外还有东西厢房的两间，前院里有一棵特别粗的老槐树，几棵石榴树。房主还送了个小后院，不算在价格里，后院还有几间房子，院子里有棵枣树，水井、厨房、厕所一应俱全。最妙的是，临街的倒座房己经被之前的住户改成了个门面房，挂个招牌就能做生意！
“对了！还有这个！”柳伟发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是他和小丫在西合院门前拍的。照片上的柳伟发，穿着旧军装和穿着红色背带裤的柳小丫站在斑驳的红漆大门前，父子俩笑得见牙不见眼。门楣上，“富贵人家”西个大字的砖雕依稀可辨。
全家人传看着这张照片，仿佛在瞻仰什么昂贵的圣物。王书兰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照片上，又赶紧用袖子擦掉，生怕弄坏了。
“建设还说了，”柳伟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院子，是以前一个资本家的，文革时被没收了，现在落实政策还给了原主。”柳伟发急忙喝了口水压了压嘶哑的喉咙接着说：“实际面积有七百多平米，比出售时说的面积大的多，原主本想留着后院自主，因急着出国投奔儿女，建设从中多方斡旋，最终才低价出手，但要求必须全部现金。咱们可是捡着大便宜了！”
夜深了，柳家破天荒地点起了煤油灯（平时为了省油，天黑就睡）。柳伟发详细讲述着首都之行的每一个细节：如何跟着战友建设去房管局办手续，如何在西单商场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如何在天安门广场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小丫时不时的附和几声...
钱没了，看似换了轻飘飘薄薄的一张纸回来。小丫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然后她一头扎进了书堆。身旁的煤油灯熏黑眼眶，手指也要磨出茧子，公式定理啃得她呕心沥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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