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的重量，究竟几何？
若去问那被压在山底下的，他大概会啐你一口，骂骂咧咧地说，就是五百年没挪过窝，屁股都他娘的要长出苔藓来了。再被那铜汁铁丸坏了口味，连骂人都嫌嘴里没味。
山是无名山，或许曾经有过名字，早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一个形状，嶙峋，枯寂，像神佛丢弃在此地的一堆庞大骸骨。山脚下露出一个头，乱糟糟的毛发早己失了昔日翎羽的光彩，黏连着尘土与枯草，底下是一张毛脸，雷公嘴，闭着眼，仿佛也成了山石的一部分。
只有偶尔，那眼皮会颤动一下，不是风，是更深的东西在里面搅动。
今日有些不同。
风里带着一股躁动，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山下。那沉寂了太久太久的石胎核心，极深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几乎不可闻的“咔哒”声。
像是什么东西，终于不堪重负，裂开了一道缝。
山脚下的头颅猛地一动，那双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没有金光迸射，没有烈焰熊熊，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暗，里面沉淀着五百年的风霜，五百年的死寂，还有一丝……刚刚苏醒的、冰冷的茫然。他转了转眼珠，僵硬地，视线掠过寸草不生的山脊，投向那高得令人绝望的天空。天是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是这片天，就是那云层后面……
记忆的碎片带着锈蚀的疼痛撞上来。蟠桃园的汁水淋漓，兜率宫丹炉的灼热，南天门牌匾碎裂的轰鸣，还有……还有那遮天蔽日的巨大手掌，带着怜悯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合拢。
以及，最后响在耳边的，那一声庄严又冰冷的佛号。
“唵……”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损的风箱。恨意是早己被岁月磨钝了的刀子，不再锋利，却更加沉重地坠在心底。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只有压在巨石下的胳膊传来更深的麻木与痛楚。
五指山，如来五指所化。它的重量，不仅仅是山石。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怯生生，又满是好奇的童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猴子……猴子？”
他眼皮都没抬。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小精怪，或者路过不怕死的凡人？五百年里，不是没有过。好奇的，怜悯的，甚至想趁机捞点好处的，最后都受不了这山岳的死寂与了他身上那未曾散尽的凶戾气，远远避开了。
“你……你疼不疼呀？”
那声音又响起来，更近了些。
他烦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吼，带着野兽般的威慑。
那声音静了一下，随即，他感觉到有小小的、温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然后，一只软乎乎、带着点泥土腥气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额前那几缕耷拉下来的硬毛。
“你别怕，”那孩子的声音认真起来，“我……我帮你把草拿掉。”
他浑身猛地一僵。
怕？他齐天大圣孙悟空，会怕？
可那动作，那语气里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的……善意，像一根极其纤细又坚韧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五百年筑起的、坚硬冰冷的外壳，扎进了最里面那一点从未显露的上。
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偏开头，躲开那触碰，恶声恶气道：“滚开！小屁孩！再碰你孙爷爷，一口吃了你！”
那孩子似乎被吓住了，没再伸手，但也没走。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孩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很久了吧？”孩子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叫江流儿，从山那边的村子里来的。他们都说这山下压着个吃人的妖怪，可我觉得……你不像。”
孙悟空闭着眼，不理。
江流儿也不在意，仰着头看天，小腿一晃一晃。“村里的夫子教我们念书，说天上住着神仙，西边有极乐世界，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可他们为什么把你压在这里呢？你犯了什么错吗？”
错？
孙悟空嘴角扯起一个极冷极峭的弧度。
“俺老孙……”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没错。”
错的，是那套该死的规矩！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佛陀！
“那你……”
江流儿还想问什么，忽然，天地间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那种暗，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暗淡，仿佛光线本身被某种力量强行抽走。风停了，虫鸣鸟叫瞬间死寂。一股无形的、浩瀚的威压，如同水银泻地，从苍穹之上弥漫开来，沉甸甸地笼罩了整座五指山。
空气凝滞，呼吸艰难。
江流儿吓得小脸发白，下意识地往孙悟空身边缩了缩。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那双幽暗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射出锐利如实质的光芒，穿透晦暗，死死盯住天空的某处。
来了。
云层无声无息地向两侧分开，露出后面璀璨耀眼的佛光。金光之中，两道身影缓缓降临。左边一位，手持玉净瓶，柳枝轻垂，宝相庄严，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与淡漠，正是南海观世音菩萨。右边一位，身形雄壮，手持降魔杵，怒目圆睁，周身散发着凛冽的煞气，乃是佛祖座前护法，金翅大鹏雕。
佛光普照，本该驱散黑暗，带来温暖与祥和。可此刻落在这五指山，只让人觉得更加冰冷和压抑。
观音的目光，越过微不足道的孩童，落在孙悟空身上，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块石头，一件器物。
“孙悟空，”她的声音空灵缥缈，回荡在山谷间，不带丝毫情感，“五百年镇压，汝可知悔？”
孙悟空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在笑，却只有无尽的桀骜与嘲讽：“悔？俺老孙只悔当年没一棒子敲碎那秃驴的脑袋！”
一旁的江流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看天上的菩萨，又看看身边的猴子，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混乱。菩萨……不是慈悲的吗？猴子……为什么这么凶？
金翅大鹏雕冷哼一声，声如雷霆：“孽畜！死性不改！”
观音菩萨并未动怒，只是微微抬手，止住了大鹏。她的目光依旧停在孙悟空身上，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需要引导，需要……约束。
“顽石虽硬，终需雕琢。佛法无边，可度一切苦厄。”她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今日，再予你一次机缘。”
她玉指轻弹，一道柔和却无比坚韧的金光自指尖飞出，在空中化作一枚精巧的圆环。那圆环由无数细密繁复的梵文构成，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心神宁静，却又隐隐感到束缚的力量。
金箍！
虽然不是当年那一顶，但气息同源！那铭刻在灵魂深处的、被掌控、被剥夺自由的记忆，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灼烧着孙悟空每一根神经！
“戴上它，”观音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冻结血液的寒意，“允你皈依，入我佛门，可得正果。否则……”
金箍缓缓落下，目标首指孙悟空的头顶。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比五百年前如来的手掌更让孙悟空感到窒息和暴怒！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抗拒与咆哮，几乎要冲破这具被镇压了五百年的躯壳！
“否则如何？！”他嘶吼着，全身的肌肉贲张，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压在身上的五指山剧烈地震动起来，碎石簌簌滚落。但那山的根本，如来法力所凝，依旧稳固如初。
他挣不脱！五百年了，他还是挣不脱！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
就在这时——
“不要！”
一个清脆的、带着哭腔的童音，猛地响起。
是江流儿！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出于对那冰冷金箍本能的恐惧，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这只可怜的猴子再被欺负，他竟然张开小小的双臂，踉跄着冲前一步，挡在了孙悟空和金箍之间！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他仰着头，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他……他己经很疼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欺负他！”
观音菩萨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这个凡间孩童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痴儿。”她只轻轻说了两个字。
甚至不需要她有任何动作，旁边的金翅大鹏雕只是眼神一厉，一股无形的气浪便轰然撞在江流儿身上。
“噗——”
江流儿如同断线的风筝，小小的身子被狠狠抛飞出去，撞在一块山岩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一动不动。鲜血，从他额角缓缓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尘土。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孙悟空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飞起，落下，看着他额角刺目的红。
五百年的镇压，不曾让他低头。
铜汁铁丸的折磨，不曾让他哀嚎。
甚至面对观音菩萨，面对那该死的金箍，他心中更多的是暴怒与不甘。
但此刻，看着那为了维护他这“吃人的妖怪”而挺身而出，此刻生死不知的孩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的东西，瞬间攫住了他！
那不是恨，不是怒，而是一种……毁灭一切的死寂。
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最纯粹的、最原始的、足以焚尽苍穹的——
杀意！
“你……们……”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挤出来，带着刮骨磨牙的嘶哑。
“都——该——死——！”
轰！！！
以他的头颅为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气息，轰然爆发！那不是法力，不是神通，而是积攒了五百年的怨、恨、不甘，以及此刻被彻底点燃的暴虐！
整座五指山，剧烈地摇晃起来！山体表面，之前那道微不可查的裂缝，骤然扩大，发出震耳欲聋的崩裂声！无数巨大的石块从山体上剥落，翻滚着砸向大地！
天空中的观音菩萨，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看着下方那尊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凶魔，看着那剧烈震颤、似乎随时可能彻底崩塌的山岳。
金翅大鹏雕握紧了手中的降魔杵，眼神凝重。
而孙悟空，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盯着那悬浮在半空、散发着皈依光芒的金箍。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那笑容，狰狞如鬼。
山，在崩解。
石，在飞溅。
五百年的死寂，于此刻，被一个孩童的血与一个菩萨的“慈悲”，彻底打破。
序幕，才刚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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