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在哀鸣。
不是风过岩隙的呜咽，而是山体根基被撼动时，岩石与岩石、灵脉与灵脉之间发出的、濒临解体的沉闷巨响。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山体表面疯狂蔓延，每一次延伸都伴随着万吨巨石的剥落与滚塌，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那原本就晦暗的天光。
观音菩萨悬立半空，周身佛光流转，将弥漫的尘埃隔绝在外。她看着下方那尊在崩裂山石中昂起头颅的凶猿，看着他那双燃着幽暗火焰的眸子，平静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讶异掠过。
这顽石……竟真的裂了？
不是靠外力，不是靠救赎，而是凭借其自身积攒了五百年的怨怼与此刻被彻底引爆的凶性，硬生生要从内部挣开这佛手所化的枷锁！
金翅大鹏雕怒目圆睁，周身煞气汹涌，手中降魔杵嗡鸣作响，几乎要按捺不住，一杵将这不知死活的妖猴彻底砸碎。“菩萨！此獠凶性难驯，留之必成大患！”
观音未语，只是目光微转，落向了远处那块染血的山岩之下，那个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影——江流儿。
孩童的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那额角渗出的鲜血，在尘土中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是因这凡间孩童么？
这变数，不在推算之中。
就在她心念微动之际——
“嗬……嗬……”
沙哑的、如同破旧风箱拉动的声音，从山底传来。孙悟空低着头，乱发披散，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恨意。
“五百年……铜汁铁丸……磨不了俺老孙的骨头……”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住观音与金翅大鹏，“压不住俺老孙的魂！”
他周身开始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那不是佛光，不是仙气，而是最纯粹、最暴戾的妖力与不甘混合的凶煞之气！被镇压了五百年，这力量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制、沉淀，如今，找到了宣泄的裂口！
“今日……”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交击的铿锵，穿透山崩地裂的轰鸣，清晰地传入上方二位耳中，“就用你们佛门的山，先给你们送份大礼！”
话音未落，他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咆哮！
“给——俺——开——！”
轰隆！！！
这一次的动静，远超之前！
并非他挣脱了全部山体，而是他集中了所有残存的力量，以及那爆裂的凶煞之气，悍然冲击着束缚他右臂的那部分山岩！
咔嚓！
清晰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压在他右肩至肘部的巨大岩石，应声崩裂！不是滑落，而是从内部炸开，化作无数激射的碎石！
一只毛茸茸的、带着陈旧伤痕与污渍的手臂，带着一股压抑了五百年的狂暴力量，猛地从山体的禁锢中探了出来！
五指箕张，筋骨虬结！
仅仅是这一条手臂的出现，就让周遭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啸！那手臂上缭绕的暗红煞气，灼烧着空气，发出嗤嗤的声响。
自由！
哪怕只是一条手臂的自由！
那久违的、掌控自身力量的感觉，如同岩浆般滚烫地流淌过他近乎僵死的神经！
孙悟空仰天狂笑，笑声癫狂而悲怆，带着淋漓的血气！
“哈哈哈哈哈——秃驴！看见了吗！你压不住俺！永远压不住！”
他挥舞着那唯一自由的手臂，带起道道残影与腥风，猛地抓向身旁一块崩落的、足有房屋大小的巨石！
“接着！”
手臂肌肉贲张，暗红煞气灌注其中，那巨石被他单臂抡起，以超越箭矢的速度，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悍然砸向空中的观音与金翅大鹏！
巨石破空，发出沉闷的呼啸！
这不是神通，不是法术，是最原始、最野蛮的力量宣泄！
金翅大鹏雕冷哼一声，甚至未曾动用降魔杵，只是羽翼一展，一道锐利的金光便如同利刃般劈出，将那飞来的巨石在半空中斩得粉碎，化为齑粉飘散。
“垂死挣扎！”大鹏声音冰冷。
然而，孙悟空的攻击并未停止。一石之后，是第二块，第三块！他疯狂地挖掘、投掷着崩裂的山体，将这座镇压了他五百年的牢狱，化作攻击佛门使者的武器！烟尘弥漫，碎石如雨，场面混乱而暴烈。
他在发泄，更在拖延！
那唯一自由的手臂在疯狂投掷的同时，五指深深抠入身下依旧禁锢着他大半个身躯的山体根基，暗红色的煞气如同蚀骨的毒液，拼命向着山体内部渗透、破坏！
他在试图瓦解这座山的根本！
观音菩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在烟尘碎石中若隐若现的凶猿，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滔天的恨意与毁灭欲望。
她轻轻摇头，似是惋惜，又似是决断。
“冥顽不灵。”
她再次抬手，那枚悬浮在半空、由梵文构成的金箍，光芒大盛，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一股更加强大、更加不容抗拒的吸摄之力，锁定了孙悟空的气机，便要落下。
这一次，不再询问，不再给予选择。
强行度化！
孙悟空感受到了那致命的束缚之力再次降临，他咆哮着，挥舞手臂试图击散那金光，但那金箍乃佛法所凝，针对的是他的元神根本，物理攻击收效甚微。暗红色的煞气在金光照耀下，如同冰雪般消融。
眼看那金箍就要突破他煞气的阻隔，落向他的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道尖锐至极、撕裂长空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极远处袭来！
那声音快得超越思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睥睨天下的凌厉气劲，目标并非孙悟空，也非观音与金翅大鹏，而是——那枚即将落下的金箍！
那是一道乌光！
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只能感受到其所过之处，空间都泛起细微的涟漪！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
乌光精准无比地撞击在金箍侧面！
那由精纯佛法凝聚、坚不可摧的金箍，竟被这一击撞得光芒乱颤，旋转骤然停滞，表面甚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其落下的轨迹，也被硬生生打偏了数尺，擦着孙悟空的头皮飞过，没入后方的山体，炸开一个深坑！
“谁？！”
金翅大鹏雕暴喝出声，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乌光来处。
观音菩萨捻着柳枝的手指，微微一顿。
烟尘稍散。
只见远空，一道身影懒洋洋地斜靠在一朵灰云之上，手里掂量着一枚乌黑发亮、毫不起眼的铁丸。那人生得尖嘴缩腮，火眼金睛，竟与山下的孙悟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惫懒与冷峭。
他穿着一身破损的僧袍，却毫无宝相庄严之意，反而显得格外扎眼。
“啧啧啧，”他咂咂嘴，声音带着几分嘲弄，远远传来，“我说菩萨，还有那头扁毛畜生，五百年了，还是这点出息？就知道欺负个被山压着、动弹不得的可怜猴儿？”
他目光扫过下方崩裂的山体，扫过那条挥舞的、煞气腾腾的手臂，最后落在观音菩萨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这‘皈依’，问过俺了么？”
来者，六耳猕猴！
孙悟空挥舞的手臂骤然停下，赤红的眸子猛地盯住空中那道与他极其相似的身影，里面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悸动。
六耳……他为何会来？
观音菩萨看着六耳猕猴，看着他那身破损的袈裟，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名为“凝重”的情绪。
“六耳猕猴，”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空灵，却多了一丝沉肃，“你也要逆天而行？”
“逆天？”六耳猕猴嗤笑一声，将手中的乌黑铁丸抛起又接住，“天是何物？佛又是何物？俺只知道，看你们这副道貌岸然、强按牛头喝水的嘴脸，很不爽。”
他话音未落，眼神陡然一厉，手中铁丸再次化作乌光射出！这一次，目标首指观音菩萨面门！
“放肆！”金翅大鹏雕怒吼，降魔杵轰然砸落，金光爆闪，迎向那道乌光。
轰！
气浪翻卷，将弥漫的烟尘再次搅动得如同沸腾。
而就在这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下方山体旁，那块染血的山岩之下，气息微弱的江流儿，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额角的鲜血，不知何时，竟隐隐泛起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芒，与他身下冰冷的大地，产生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共鸣。
崩裂的五指山，现身的六耳，复苏的孩童……
乱局，己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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