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辰离去后许久，耳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渐渐消散。阿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瘫坐在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与陆北辰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峙，耗尽了她的心神，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阵后怕的虚脱。
冷汗浸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黏腻的寒意。她抬起依旧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口，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停留在此刻的恐惧中，陆北辰虽暂时放过了她，但那句“到此为止”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她必须利用这喘息之机，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目光落回那堆尚未整理完毕的旧籍上，尤其是那本《河西古道考》。方才陆北辰的到来打断了她，但那个前朝内府藏书楼的暗记，以及那似曾相识的笔迹，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吸引着她。
她挣扎着站起身，重新投入到整理工作中，动作却比之前更加谨慎，耳朵时刻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她先将其他书籍快速归类，最后才再次拿起那本《河西古道考》，假装随意地翻阅，实则心神全部凝聚在字里行间。
除了扉页的暗记，她很快又发现了更多不寻常之处。书中关于几条废弃古道的记载旁，有数处用极细的墨笔添加的注解，字迹与正文不同，更为潦草随性，却力透纸背。这些注解并非单纯补充地理信息，反而更像是在记录某些……事件？
“……癸未年秋，驼队三百，于此隘口遭遇马匪，尽殁，疑非匪类所为……”
“……甲申春，巡查至此，见地下有车辙印甚深，非寻常商队所能留……”
“……丙戌夏，水源枯竭异常，下游村落十室九空，恐有异动……”
癸未、甲申、丙戌……阿璃在心中飞快推算，这些年份，正是大靖王朝覆灭前的最后十余年！那时边境己显乱象，但这些记载，显然并非官方通报，更像是某个人私下的调查记录！
是谁？那位失踪的老翰林？还是别的什么人？记录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心跳再次加速。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注解，似乎隐隐指向了王朝末年，边境地带一些被掩盖的、不寻常的动向。这与她父皇当年时常忧心的“边患日深”、“奏报不实”是否有所关联？
接下来的两日，阿璃除了完成必要的劳役，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了那间耳房里。她谨记着陆北辰“守好规矩”的警告，不再试图去触碰任何可能被视为“私密”的物品，而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整理和研读这些旧籍舆图之中。
她发现，这类带有私人注解、或材质装帧疑似前朝流出的书籍，并非只有《河西古道考》一本。在堆积如山的旧籍中，她陆陆续续又找到了三西本。有的涉及漕运水利，有的关乎矿产分布，有的则是边疆部落风俗记录。无一例外，这些书的空白处或夹页中，都有类似的、笔迹各异的私密批注，内容大多指向王朝末年的种种弊端、隐患或是未被重视的异常。
仿佛有一批人，在不同领域，以这种方式，记录着帝国崩塌前的种种征兆。
这些发现，让她对那段亡国历史有了更具体、也更残酷的认识。不再仅仅是宫墙内的血火与背叛，更是整个庞大帝国从边疆到内里，早己千疮百孔、积重难返的绝望图景。这让她心中的恨意，在针对李玄、陆鸿渊等具体仇敌的同时，也染上了一层更深沉的、对时代洪流与腐朽体制的无力与悲凉。
同时，她也留意到，这些带有特殊批注的书籍，在存放时似乎被人有意无意地分散开来，混在大量普通的书籍之中，若非她极其仔细地逐一翻阅查看，根本难以发现。
是有人想隐藏它们？还是仅仅因为年深日久，整理不善？
在整理一批破损严重的舆图时，她还有了另一个意外的发现。一张描绘京畿周边地貌的旧舆图，在代表北郊皇陵的区域，被人用朱笔，极其轻微地勾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那朱砂颜色黯淡，几乎与图纸本身的昏黄融为一体，若不细看，绝难察觉。
皇陵？那里埋葬着大靖历代帝王，包括她的祖父和……她那位在宫变中“自焚”的父皇。为何会在此处被特殊标记？
一个个零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她脑海中漂浮，却始终缺少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第三日下午，阿璃终于将耳房内所有旧籍舆图整理、分类、登记完毕。她捧着那本厚厚的、字迹工整的简目册子，准备去向陆北辰复命。
走到书房院落的月洞门外，恰好遇见福伯从里面出来。
“福伯。”阿璃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福伯看到她手中的册子，点了点头：“整理完了？嗯，效率倒是不错。将军此刻正在见客，你且在此等候片刻。”
“是。”阿璃应道，乖顺地退到一旁等候。
就在这时，月洞门内传来交谈声，由远及近。是陆北辰，他正亲自送一位客人出来。
那客人身着青灰色儒袍，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他微微咳嗽着，声音不高，正与陆北辰低声说着什么。
阿璃的心猛地一跳！是那位神秘的云先生！
她连忙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打量。这就是那件月白首裰的主人，那个衣饰上有着特殊符号、身上带着药香的清客！
云先生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垂首侍立的阿璃，并未停留，依旧与陆北辰交谈。但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时，宽大的袖袍微微拂动，露出了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小的玉牌。
那玉牌的样式……阿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只看清了一瞬间，但那玉牌的轮廓、质地，尤其是边缘那独特的卷云纹，竟与她怀中那半块玉佩的断口处的纹路，有五六分相似！
她的呼吸瞬间窒住，大脑一片空白。是巧合吗？天下玉饰纹样何其之多！可……那断口处的纹路是独一无二的！这云先生，难道会与她那半块玉佩有关联？！
陆北辰将云先生送至院外，两人又客气了几句，云先生这才在一名小厮的陪同下，缓步离去。
陆北辰转身，目光落在了捧着册子、垂首而立的阿璃身上。
“整理完了？”他走了过来，语气平淡。
“是，将军。所有旧籍舆图均己分类登记，简目在此。”阿璃连忙收敛心神，将册子双手呈上。
陆北辰接过册子，随手翻看着。他看得很快，目光在那清晰工整的字迹和条理分明的分类上扫过。
“嗯。”他合上册子，并未多做评价，只是道：“耳房的差事，暂且到此。日后若有需要，再唤你。”
“是。”阿璃低头应道，心中却因云先生的出现和那枚玉牌而波澜起伏。
陆北辰似乎正要转身回书房，脚步却顿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整理这些旧物，可有何特别发现？”
这看似随意的一问，让阿璃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是在试探她是否发现了那些带有批注的书籍？还是指那个梨花木匣子？或者……他意有所指？
她不能表现出对任何特定事物的过度关注。
“回将军，”她保持着恭顺的语气，斟酌着用词，“奴婢见识浅薄，只觉这些旧籍舆图包罗万象，令人大开眼界。尤其是些前朝的地方志和风物考，记载详实，奴婢……奴婢获益良多。”她将重点放在“增长见识”上，避开了具体内容。
陆北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低垂的眼睑，看清她真实的所思所想。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道：“下去吧。”
“奴婢告退。”阿璃福了一礼，缓缓退后几步，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她依然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云先生，玉牌，前朝旧籍的隐秘批注，皇陵的朱笔标记……还有陆北辰那意味深长的一问。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巨大的谜团？而那枚与她的玉佩纹路相似的玉牌，又会将她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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