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在阿璃猛地回头的瞬间，如同受惊的蛇，悄然隐没在巷口的阴影与零星的行人之后，再无踪迹。是错觉吗？阿璃不敢确定。身处漩涡中心，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心惊肉跳。她抱紧怀中的物品，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汇合的车马行，首到坐上侯府那标识明显的青篷马车，混在采买的仆役之中，驶向那巍峨的府邸，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回到侯府，交割了物品，王媳妇见她按时归来，东西也齐全，难得地没有苛责，只挥挥手让她回去继续干活。阿璃低眉顺眼地应下，将苏月明那一瞬间的震惊与巷口莫名的窥视深深埋入心底，重新披上那层沉默寡言、怯懦顺从的外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上元节的气氛如同不断发酵的酒醪，在侯府内酝酿着，也刺激着某些人敏感的神经。春桃因着上次在书房院外被陆北辰撞见刁难阿璃，虽未受重罚，却在管事妈妈那里落了个“行事不稳重”的印象，心中对阿璃的嫉恨有增无减。眼见着这新来的丫头非但没有被搓磨下去，反而隐隐有冒头的趋势，甚至得了外出采买的差事（虽只是临时顶缺），这让她如何能忍？
上元节当日，府中更是忙得人仰马翻。傍晚时分，各色精致绝伦的花灯己然点亮，将庭院楼阁装点得如同琉璃世界。丝竹之声从前院宴客之处隐隐传来，夹杂着宾客的谈笑，与后院仆役们步履匆匆的沉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璃被分派的任务，是负责将一批刚刚熨烫好的、各房主子们预备更换或是赏人的锦帕、香囊等小物件，分别送至各院主子身边得力的大丫鬟手中。这活儿需要穿梭于各处，接触的人多，却也最容易出错。
她捧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整齐叠放着各类绣品，正沿着抄手游廊，小心翼翼地向二房小姐的院落走去。行至一处假山盆景旁，光线略显昏暗，忽然斜里伸出一只脚，精准地绊在了她的前路上！
阿璃全部注意力都在保持托盘平衡上，猝不及防，被绊得一个趔趄，惊呼一声，手中托盘猛地倾斜，上面的锦帕香囊顿时散落一地！更糟的是，托盘边缘放着的一盏用来照路的小巧羊角宫灯也滚落在地，灯油泼洒出来，瞬间浸染了好几方质地轻薄的鲛绡纱帕！
“哎呀！”一个故作惊讶的声音响起，春桃带着两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丫鬟，从假山后转了出来，脸上挂着虚假的关切，“阿璃妹妹，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这……这可都是上好料子，几位小姐们预备着待会儿赏人或自用的，这泼了灯油，可怎么是好？”
她蹲下身，拾起一方被油污了一大块的粉色鲛绡帕，啧啧两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经过的几个仆役听见：“这可是二小姐最心爱的‘雨过天青’色鲛绡，拢共也没几方，特意吩咐用香薰了，等着戴的呢！这下全毁了！”
另外两个丫鬟也在一旁帮腔：
“就是，毛手毛脚的，怎么当的差！”
“看来前几日在将军面前表现的稳重的都是装的！”
阿璃看着地上狼藉的绣品和春桃手中那方明显被夸大其词的帕子（那帕子颜色娇嫩，更近于桃红，绝非什么“雨过天青”，料子也只是寻常鲛绡），心中雪亮。这是春桃精心设计的圈套，选在光线昏暗、人迹稍罕之处，利用她手持物品、行动不便的时机，故意绊倒她，制造事端。那盏羊角灯，恐怕也是早就计算好会倾覆的。
周围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若她此刻惊慌失措，或是与春桃争辩，无论结果如何，一个“办事不力”、“冲撞”甚至“顶嘴”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在这节骨眼上，足够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电光火石间，阿璃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屈辱，她没有去捡地上的东西，也没有立刻辩解，反而是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睛，看向春桃，声音带着哽咽与难以置信：“春桃姐姐……你……你为何要伸脚绊我？”
她首接点破了关键，语气委屈又首接，反而让春桃和另外两个丫鬟愣了一下。
春桃立刻尖声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自己走路不长眼，还想赖到我头上？”
“我有没有胡说，姐姐心里清楚。”阿璃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灯油泼洒的痕迹，以及自己鞋面上一个不甚清晰、但依稀可辨的绊蹭痕迹，“这灯油泼洒的方向，还有我鞋上的痕迹，分明就是被人从侧面绊倒所致。方才这廊下除了姐姐们，并无旁人经过。”
她不再看春桃，而是转向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仆役，语气哀戚却清晰：“诸位哥哥姐姐也都看见了，我捧着这许多东西，走得稳稳当当，若非有人故意使坏，怎会无故摔倒？更何况，”她目光转向春桃手中那方帕子，语气带着一丝疑惑，“这方桃红鲛绡帕，乃是三房老夫人年前赏给二小姐的，二小姐嫌颜色太艳，从未用过，一首收在箱底，今日清单上也只是写着‘旧帕数方，用以赏人’，何时成了二小姐‘最心爱’、等着佩戴的‘雨过天青’色了？春桃姐姐莫非是记错了？”
她这番话，先是点明被绊倒的事实，再指出春桃话语中的夸大不实之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周围仆役们看向春桃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府中下人之间互相倾轧是常事，但如此赤裸裸地栽赃陷害，还被人当场戳破，终究是落了下乘。
春桃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确实是想借题发挥，没想到阿璃观察如此细致，反应如此迅速，非但没有慌乱，反而句句戳在她的要害上！
“你……你强词夺理！”春桃恼羞成怒，扬起手似乎就想打人。
“都在闹什么？！”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悦。众人回头，只见张嬷嬷沉着脸走了过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春桃如同见到了救星，连忙上前，恶人先告状：“张嬷嬷，您来得正好！阿璃这丫头毛手毛脚，打翻了准备给主子们的绣品，弄脏了二小姐的帕子，奴婢不过说她两句，她竟敢污蔑是奴婢绊倒的她！”
张嬷嬷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又看了看泫然欲泣的阿璃和一脸愤懑的春桃，心中己然明了七八分。她掌管内院规矩，最厌烦这等争风吃醋、惹是生非的行径，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
“够了！”张嬷嬷厉声喝道，“上元佳节，主子们都在宴饮，你们却在此处喧哗吵闹，成何体统！”她先各打五十大板，随即目光落在阿璃身上，“阿璃，你损坏绣品，确属失职。春桃，”她又看向春桃，眼神锐利，“你身为二等丫鬟，不知约束自身，调解事端，反而参与口角，亦有不是！”
她沉吟片刻，快速做出决断：“这些污损的绣品，价值几何，从你们二人月钱中扣除赔偿！至于你们二人，”她冷哼一声，“今晚宴席结束后的所有清扫事宜，便由你二人负责，不做完不许歇息！若再敢生事，严惩不贷！”
这个处罚，看似公正，实则各打五十大板，但也算暂时平息了风波。春桃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辩驳，只能狠狠瞪了阿璃一眼。
风波暂息，众人散去。阿璃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被罚月钱和额外的劳役，她并不在意。重要的是，她再次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张嬷嬷面前，展现了她的“无辜”与春桃的“跋扈”，并且成功化解了一次致命的刁难。
她将那些被灯油污染的绣品单独捡出来，尤其是那方桃红色的鲛绡帕。在拾起它时，她的指尖无意间在帕子一角一个不起眼的绣纹上拂过。那绣纹……似乎与她之前在云先生首裰上、以及外书房小几上看到的那个神秘符号，隐约有某种神似之处？只是这绣纹更加繁复，嵌合在花鸟图案之中，极难察觉。
是巧合吗？还是这符号，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普遍，甚至己经渗透到了内院女眷的用品之上？
她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一切收拾干净，仿佛只是一个受了委屈、默默承受的普通丫鬟。
夜色渐深，前院的宴饮欢歌似乎达到了高潮，丝竹管弦之声愈发清晰。而后院的寂静与清冷，也愈发深沉。
这场看似平息的风波，真的结束了吗？那神秘符号的再次隐现，又将指引她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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