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臭，如同阿璃此刻沉入谷底的心情。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用湿布一遍遍擦拭着小几和地砖上蜿蜒的墨痕，动作机械而麻木。指尖下，那个刻在小几腿部的、与云先生衣饰上极为相似的微小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透过布料灼烫着她的感知。
陆北辰离去前那句“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评价，言犹在耳，带着冰冷的鄙夷。屈辱感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然而，比屈辱更甚的，是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后怕与警惕。
墨污文书是意外，但结果却将她推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她在陆北辰面前，因为“紧张”而暴露了“笨拙”和“不稳重”。这看似降低了她的威胁，却也意味着，她可能失去了一个能够接近权力核心、获取信息的宝贵机会。福伯日后恐怕再也不敢让她踏入书房半步。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个符号！它出现在云先生的衣物上，可以解释为个人标记或某种癖好。但它出现在外书房，这个军机重地、陆北辰日常处理政务的核心区域，这就绝非偶然！
这符号代表着什么？一个秘密组织？一种联络暗号？云先生与这书房，与陆北辰，甚至与这侯府深处隐藏的某些东西，究竟有何关联？昨夜那神秘的笛声，是否也与此有关？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西周都是迷雾，每一步都可能触发未知的杀机。
收拾完狼藉，阿璃抱着那几份被墨污得无法挽救的文书，以及整理好的册子，心情沉重地去向福伯复命。
果然，福伯看到被毁的文书和听到她的禀报后，花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懊恼。
“唉！你呀你！”福伯跺了跺脚，“瞧着是个细致人，怎地如此毛躁！那是将军偶尔会翻看的各地风物志，虽非紧要，也是耗费人力搜集而来的！如今……罢了罢了，也是我老糊涂，病急乱投医，就不该让你这新来的丫头去那种地方！”
阿璃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福伯数落。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只会引来更多的厌烦。
“行了，这事我会向将军禀明。这些污了的文书……先放着吧。”福伯挥挥手，语气疲惫，“你回去干活吧，以后……书房这边的差事，你就不要再沾手了。”
最后这句话，坐实了阿璃的猜测。她心中苦涩，却也只能恭顺地应道：“是，奴婢知错了，谢福伯。”
抱着那几份废掉的文书，阿璃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开口，带着将功补过的恳切：“福伯，这些文书……毕竟是毁在奴婢手上，奴婢心中实在难安。可否……可否让奴婢将这些文书带回，试着……试着将它们重新誊抄一份？奴婢虽字迹拙劣，但定会尽全力，或许……或许能弥补万一？”
福伯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丫头闯了祸还有这份心。他看了看那几份墨迹斑斑、确实无法再用的文书，又看了看阿璃那带着恳求与不安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你既有这份心，便拿去吧。不过切记，抄录需得原样，不可错漏，更不可将内容外传！”
“奴婢明白！谢福伯成全！”阿璃连忙应下，心中稍稍一松。这至少是一个接触这些文书内容、并可能从中发现某些线索的机会，尽管它们只是风俗见闻。
回到浆洗衣房所在的院落，天色己近黄昏。将污损的文书小心藏好，阿璃便投入到新的劳役中——清洗堆积如山的床幔。冰冷刺骨的水，沉重的湿布，反复的搓洗，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身体的劳累，远不及心头的沉重。
她一边机械地劳作，一边反复思忖着当前的处境。陆北辰的审视，福伯的失望，书房的禁令，春桃的敌意，张嬷嬷的严苛……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而那个神秘符号的出现，更是让整个侯府的氛围都变得诡异莫名。
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做点什么，扭转这不利的局面，至少，要消除陆北辰因今日之事可能对她产生的那一丝探究。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形——既然“紧张笨拙”的人设己经立住，不如就将它贯彻到底，甚至……更进一步。她要主动制造一个“错误”，一个看似愚蠢、却能恰到好处地打消上位者疑虑的错误。
机会出现在晚膳后。她听闻陆北辰己回府，正在书房与幕僚议事。她计算着时间，估摸着议事即将结束，陆北辰可能会独自在书房停留片刻。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份她偷偷藏起的、誊录文书用的空白册子副本（她早有准备，多领了一本），又拿起一支最普通的毛笔，蘸了清水——她不敢再用墨，那味道太明显。
然后，她避开旁人，悄悄来到靠近外书房的那处回廊，寻了一个月光勉强能照到的角落，蹲下身，将册子摊开在膝上，用手指蘸着清水，在空白的纸页上，开始一遍遍地、笨拙地练习写着几个字。
她写的，是今日在整理文书时，无意间瞥见的、一份关于军马粮草补给文书末尾，陆北辰那凌厉笔触的签名——“北辰” 二字。
她故意将字写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结构散乱，如同幼童初学，却又带着一种固执的、反复练习的痕迹。
她知道，陆北辰若从书房出来，回内院，极有可能经过这条回廊。
她在赌。赌陆北辰会注意到她，赌他会看到她这“愚蠢”且“逾矩”的行为——一个卑贱的丫鬟，竟敢偷偷模仿主人的字迹！
这行为本身，足以被重责。但它背后透露出的动机，却可以很简单——一个因白日里笨拙犯错而被将军斥责“上不得台面”的小丫鬟，心生惶恐与仰慕，妄图通过这种可笑的方式，练习写字，提升自己，以期不再犯错，或者说……以期能再次得到进入书房、接近那束光的机会。
愚蠢，笨拙，却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卑微的渴望。
这，就是她想要呈现给陆北辰看的。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手指因为蘸着冷水而冻得通红僵硬。但她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地写着那两个字，注意力却高度集中，耳朵捕捉着书房方向的任何动静。
终于，书房的门开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阿璃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不要抬头，不要露出任何破绽，只是更加“专注”地、用颤抖的手指，在纸上划拉着那不成形的字迹。
脚步声在她附近停顿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背上，然后，落在了她膝上那本湿漉漉、字迹模糊的册子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阿璃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几息之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没有离开，而是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
一双玄色滚暗金云纹的靴子，映入她低垂的视线。
“你在做什么？”
陆北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夜风更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阿璃仿佛被惊雷劈中，浑身剧烈一颤，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册子上，溅开一小片水渍。她慌忙合上册子，将其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藏匿什么见不得人的赃物，然后才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深深低下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将……将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被当场抓获的恐惧与无地自容的羞惭，“奴婢……奴婢……”
她将怀中的册子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烫手的山芋，语无伦次地哽咽道：“奴婢……奴婢只是……不想……不想再那么笨拙……惹将军生气……”
她没有说完，但那份惶恐中夹杂的、近乎痴心妄想的卑微渴望，却己表露无遗。
陆北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的手指，看着她怀里那本洇湿的册子，看着她因为恐惧和羞耻而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
他会相信这番表演吗？这孤注一掷的“错误”，是会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还是……能为她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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