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转眼即至。
田有财拿着李掌柜呈上来的账本，手指有些发颤。账目清晰，条列分明，最后汇总的那个数字，像带着钩子，牢牢抓住了他的视线——本月流水，竟真真切切地超出了往日均数的三成还多！
一股混杂着狂喜和剧痛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天灵盖。喜的是铺子生意果真大有起色，证明他之前的“变革”和“投入”没有白费；痛的是，那白纸黑字算出来的一成花红，数额之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喘不过气。
“东……东家，”李掌柜站在下首，搓着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期盼与紧张，声音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您看这……”
田有财猛地合上账本，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了李掌柜一跳。他胖胖的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按之前说的，算！明日……明日闭店后，发！”
最后一个“发”字，几乎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李掌柜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连皱纹都舒展开来，连连躬身：“多谢东家！多谢东家！伙计们定感念东家大恩！”他几乎是雀跃着退了出去，那轻快的脚步，与田有财此刻沉重如灌铅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晚，田府书房，灯火通明。
田有财面前摊着账本和一小堆散碎银两并几串铜钱——那是他提前让田福从钱箱里支取出来的，预备明日发放的花红。他看着那堆闪着“”光泽的银钱，只觉得它们每一个都在嘲笑他。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摸着那些冰凉的银块和铜钱，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换算：这够买多少石上等白米？够给婉儿添置多少件新衣？够……够他心疼多久？
他猛地缩回手，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一会儿觉得这承诺太过冲动，简首是昏了头；一会儿又想起铺子里伙计们近日那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和那实实在在增长的流水。
“财散人聚……财散人聚……”他无意识地喃喃念着这西个字，仿佛念咒一般，试图说服自己。
这一夜，田有财几乎未曾合眼。
次日傍晚，“锦云轩”提早打了烊。伙计们却一个未走，都聚在店堂里，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目光不时瞟向通往后堂的帘子。
田有财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捧着那个装着花红的托盘，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奈何嘴角僵硬，那笑容便显得十分古怪，倒像是牙疼发作。
他将托盘放在柜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这个月……铺子生意不错，辛苦诸位了。这……这是之前承诺的花红，按各自出力多寡，都己分好。”
他说着，拿起最上面那个明显厚实些的封包，递给李掌柜：“李掌柜，辛苦了。”
李掌柜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都抖了一下，他眼眶竟有些发红，声音哽咽：“东家……这……这太多了！小的受之有愧啊！”
“给你便拿着！”田有财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声音大些就能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滴血。他飞快地将剩下的封包一一发放到伙计手中。
伙计们拿到那远超平日工钱的意外之财，个个喜形于色，激动得语无伦次，纷纷朝着田有财鞠躬道谢，感激之声不绝于耳。
“多谢东家！”
“东家放心，小的们定更加用心做事！”
“咱们‘锦云轩’往后定会越来越好！”
看着这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听着这一句句发自肺腑的保证，田有财忽然觉得，心口那尖锐的疼痛，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悄然滋生。那感觉，并非获得银钱时的满足，而是一种……被需要、被感激、被一群人真心拥戴的……暖意？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伙计们欢天喜地地离去，店堂内只剩下他和那空了的托盘。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份热烈的气息。他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托盘，又抬头望了望门外渐沉的暮色，心里空落落的，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回到府中，他依旧有些神思不属。晚膳时，林婉儿瞧着他那副失魂落魄、却又隐隐透着些释然的模样，心中了然。她盛了一碗汤，放到他面前，轻声问：“花红……发出去了？”
田有财猛地回神，看了她一眼，闷闷地“嗯”了一声，拿起汤匙，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汤水，半晌，才低声道：“发出去了……看着他们那般高兴，我这心里……倒也不算太难受。”
他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竟然会觉得“不算太难受”？按照他以往的性格，怕是至少要捶胸顿足三五日，再推行一轮“节流大计”才能平复。
林婉儿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而了然的笑容：“这便是了。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表哥今日舍了银钱，得的，是比银钱更珍贵的东西。”
田有财沉默着，慢慢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汤汁滑入喉间，暖意弥漫开来。
他忽然觉得，林婉儿说得对。他今日“舍”出去的，是看得见的银钱；而“得”到的，是李掌柜那泛红的眼眶，是伙计们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承诺，是铺子未来更稳固的根基，还有……此刻心中这份陌生的、却并不令人讨厌的充实与平静。
这本“人心账”，他好像……渐渐会算一点了。
虽然那抠门的老毛病定然难改，但至少，他知道了，这世间有些账，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出项。这“舍得”之间的学问，他似乎，才刚刚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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