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特殊的“加餐”所带来的余温，在“锦云轩”持续散发着暖意。伙计们干活的劲头更足了，连带着对待客人的笑容，都仿佛真诚了几分。田有财冷眼瞧着，心里那本关于“人心”的账册上，又默默添了一笔：小惠聚情，其效渐显。
然而，这日渐向好的局面，并未让他完全安心。夜深人静，对着书房里那盏孤灯，他依旧会拿出那本记录着林婉儿“暗账”的册子，一页页翻看。上面的字迹清秀，记录的一笔笔，却如同细小的针尖，不时刺他一下。
“补贴赵西家药钱五百文……”
“添购灯油皂角……”
“购肉与下人分食……”
“赠米予西街王婆……”
这些花费，数额不大，加起来却也不是个小数目。最重要的是，这都是婉儿的嫁妆钱！他田有财堂堂七尺男儿，一家之主，竟让娘子动用体己来补贴家用，这事像根刺，扎在他心底最看重“当家”二字的地方，每每想起，便觉脸上无光，坐立难安。
他盯着那册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如今铺子生意好转，流水见涨，那承诺出去的花红眼看就要兑现，月底结算，公中应能有些余钱。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了数日，越来越清晰——这钱，必须还！
不仅要还，还得连本带利！他田有财绝不做那等占妻子便宜的事！
可……这“利”该怎么算？按钱庄的利息？未免太过生分，也显得他小家子气。可不算利息，又觉得亏欠……他纠结着，那副精明的算盘在脑子里拨了又拨，竟比核算铺子里一个月的盈亏还要费神。
这日晚膳后，林婉儿端着一碟新腌的脆爽小黄瓜进来，见他又是对着书桌发呆，面前摊着的正是她那本“暗账”，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
“表哥还在看这个？”她将碟子放下，语气轻松，仿佛那只是本寻常的杂记。
田有财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想将册子合上，动作太大，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他清了清嗓子，胖脸上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婉儿，你来得正好。这册子上的花费，我仔细核算过了。”
“哦？”林婉儿在他对面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田有财深吸一口气，像是宣布一项重大决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己准备好的、略有些沉甸的荷包，推到林婉儿面前。
“这里是十五两银子。”他声音绷得有些紧，目光游移，不敢首视林婉儿的眼睛，“连本带利，还你。你点点。”
林婉儿看着那鼓鼓囊囊的荷包，并未伸手去碰，只是抬眸，静静地看着田有财，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表哥这是作甚？”她声音轻柔，却让田有财莫名紧张起来，“莫非是要与我清算一番，划清界限不成？”
“自然不是！”田有财立刻否认，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我……我岂是那般人！只是……只是这原是你的嫁妆钱，我田家岂能占用？传出去像什么话！如今铺子宽裕些，自然该还上！这利息……也是应当的！”他说得振振有词，努力维持着当家人的尊严。
林婉儿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底那抹不容置疑的坚持，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微暖。她这个夫君啊，在银钱上较真得可爱，这份固执背后，藏着的却是一份不愿亏欠、想要扛起一切的担当。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将那荷包又推回到田有财面前。
田有财愣住了：“婉儿，你……”
“表哥，”林婉儿打断他，目光沉静而温柔，“你我夫妻一体，何分彼此？当日我拿出这钱，便没想过要你还。若真要算得如此清楚，”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狡黠，“那表哥今日这‘锦云轩’生意好转，其中难道没有我当日建言献策、甚至拿出这‘本钱’助你稳定心神、敢于投入的功劳？这笔‘利’，又该如何算？”
田有财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是啊，若非婉儿一次次点醒他，支持他，他或许还在那条死抠成本、坐看铺子凋零的老路上打转。这份“利”，岂是十几两银子能衡量的？
“再者，”林婉儿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怅惘，也带着一丝坚定，“我既嫁入田家，便是田家的人。我的，自然也是田家的。表哥若执意要还，便是还给了我，这银子最终不还是留在田家？左口袋进，右口袋出，徒增麻烦罢了。莫非……表哥从未将我当作田家人看待？”
她最后一句，声音轻轻柔柔，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田有财心上。
“我绝非此意！”他霍然起身，急声辩解，脸涨得更红了。他看着林婉儿那平静却执拗的眼神，再看看桌上那推来推去的荷包，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番“清算”的举动，自以为是的担当，在婉儿这番合情合理的言辞面前，竟显得如此……幼稚和生分。
他沉默了。书房里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缓缓坐了回去，拿起那个荷包，在手里掂了掂，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将其重新锁回了抽屉里。
“罢了罢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无奈，几分释然，“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你的，便是……便是咱们家的。”
他终究没能坦然说出“我的也是你的”这样的话，但那句“咱们家的”，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认可。
林婉儿看着他这副悻悻然又不得不服软的模样，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她知道，这根刺，算是被他自个儿笨拙地拔掉了。虽然过程有些好笑，结果却让她心生暖意。
“这腌黄瓜是赵婶新做的，表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她不再提银钱之事，将话题引开，仿佛刚才那场“算账”从未发生。
田有财闷闷地应了一声，夹起一块黄瓜，放入口中，清脆爽口，带着恰到好处的酸咸。
这旧账，算是翻了过去，揭开了新篇。而他与她之间那本无形的、关乎信任与扶持的账册，似乎又增添了厚重而温暖的一页。田有财嚼着黄瓜，心里琢磨着，这“咱们家的”账，往后怕是越来越难算清楚了，但似乎……也并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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