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新账》如同一幅朦胧的地图，在田有财心中徐徐展开。他不再仅仅盯着“锦云轩”那一亩三分地，目光开始更多地投向田家庄子，投向那片孕育着田家根基的沃土。
夏日渐深，雨水多了起来。几场酣畅淋漓的透雨过后，田庄的秧苗窜高了一截，绿油油地铺满了田野，长势喜人。田有财心下稍安，但也不敢全然放松。他记起《新账》中“根基项”下的第一条，便抽空带着林婉儿又去了一趟田庄。
这一次，他看得更为仔细。不仅仅是秧苗的长势，更查看了去岁冬日修缮过的沟渠是否通畅，巡视了加固后的粮仓是否妥帖，甚至询问了王老栓关于佃户们家中夏粮的准备情况。
林婉儿跟在他身侧，看着他与王老栓蹲在田埂边，指着沟渠低声商议，阳光将他微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那专注的神情，竟比他在铺子里拨弄算盘时，更显沉稳踏实。
“东家放心，”王老栓黝黑的脸上带着笑，“沟渠都疏通过一遍，只要不是百年不遇的暴雨，断不会淹了庄稼。粮仓也都检视过，防潮防鼠都做得妥当着呢。”
田有财点点头，目光掠过远处在田间劳作的几个身影，忽然问道：“老王，我记得前些时日，后村李二狗家的媳妇生娃，好似来预支了些工钱？”
王老栓愣了一下，没想到东家连这等小事都记得，忙回道：“是，东家记性好。当时他家里实在艰难，我就……就做主从庄上的备用银钱里，支了二百文给他。本想着等月底再从他们租子里扣还……”
田有财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不必扣了。生养是大事，二百文，就当是庄子上给的贺礼。你回头记一笔，从我的账上出。”
王老栓张大了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东家……东家何时变得如此……大方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婉儿，见她唇角含笑，神色如常，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田有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粗声道：“看什么看！庄户安稳，田地才有人用心伺候，这道理都不懂吗？”他这话像是在教训王老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二百文，在他心里还是引起了一阵熟悉的抽痛，但想到《新账》上“善待佃户”那一条，又硬生生将这痛感压了下去。
林婉儿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开：“王庄头，我瞧这秧苗长得虽好，但近日雨水多，怕是容易生虫害吧？可有什么预防的法子？”
王老栓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忙道：“少夫人心细。确实需得防范，老奴己让各家备了些草木灰和烟叶水，适时喷洒，能顶些用处。”
田有财在一旁听着，心里却琢磨开来。草木灰、烟叶水，都是土法子，效果有限。他依稀记得，上次去城里，似乎在某个杂货铺见过一种新式的、据说驱虫效果更好的药粉，只是价格……他下意识地就想否决，但念头一转，若因小失大，真闹了虫害，损失的可就不是一点药粉钱了。
他暗自记下，决定回去就让田福去打听打听那药粉的价钱和效用。
从田庄回来，马车上，田有财有些沉默。他发现，这按照《新账》行事，果然比自己原先那套只盯着眼前银钱的法子，要“费钱”得多，也劳心得多。不仅要算经济账，还要算人情账，算长远账。
林婉儿见他蹙着眉头，知他心中又在拨弄那副无形的算盘，轻声道：“表哥可是觉得，这般经营，负担重了？”
田有财叹了口气，老实承认：“是比以往想得多，花销也……似乎多了些。”他顿了顿，看向林婉儿，眼中带着一丝困惑，“婉儿，你说这般下去，田家的家底，是厚了，还是薄了？”
林婉儿闻言，浅浅一笑，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声音柔和却坚定：“表哥，你看那田里的秧苗，若只守着种子，不舍得分毫肥料、工时去照料，秋后可能丰收？家业如同这田地，只知固守，不知滋养投入，便是坐吃山空。如今表哥肯在这些‘根须’处用心，看似花费，实则是为了秋后更丰厚的回报，是为了家业能传承得更久、更稳。这其中的厚薄，又岂是眼前几文钱能衡量的？”
她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着田有财：“再者，表哥如今觉得劳心，正是因为将田家真正放在了心上，思其安危，虑其长远。这份担当，才是田家最厚的家底。”
田有财怔怔地听着，咀嚼着她的话。是啊，他只看到不断的“支出”，却忘了计算这些“支出”可能带来的、更为稳固和长久的“收益”。婉儿说得对，这份开始为整个田家思虑的“担当”，或许才是他最大的变化和收获。
他忽然觉得，心头那点因“多花了钱”而产生的滞涩感，通畅了不少。
回到镇上，还未进府门，就见田福迎了上来，脸色有些凝重：“少爷，方才米铺的刘掌柜派人来传话，说州府那边传来消息，今年漕运有些不畅，南边的米粮运过来怕是要晚上些时日，这米价……恐怕会有所波动。”
田有财脚步一顿，眉头立刻锁了起来。米价波动，关乎民生，也关乎他“丰裕号”的经营。这可是《新账》“根基项”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立刻对田福道：“你去告诉刘掌柜，让他密切关注米价，库里的存米，暂且放缓出售，等我消息。”他又沉吟片刻，“另外，让他在市面上，悄悄收些品质尚可的陈米，不必多，够铺子维持一段时日即可，价格务必压住。”
他得未雨绸缪，既要保证铺子不亏，也不能在可能到来的涨价风潮中，失了“价格公道”的立场。
吩咐完，他站在府门口，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心中那根弦又绷紧了些。这当家人的担子，果然不轻。外有商海暗流，内有田庄稼穑，如今连这米价起伏，也需他仔细权衡。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夏日里看似平静的清水镇，似乎也酝酿着不为人知的波澜。田有财深吸一口气，攥了攥袖中的拳头，迈步走进了家门。
他知道，自己这副“新算盘”，要应对的场面，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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