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田有财果真践行了他“俭省”的誓言。早膳又恢复了清粥馒头配咸菜的模式，甚至那咸菜碟子都比往日小了一圈。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昨夜那碗令他魂牵梦绕的火腿鲜笋汤从未存在过。
林婉儿瞧着，也不点破，只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的粥。她知道，有些事，欲速则不达。
用罢早饭，田有财照例想去书房盘账，弥补昨日布庄带来的“心灵创伤”以及那顿“奢侈”晚膳的“亏空”。刚站起身，老管家田福便拿着一封信，步履略快地走了进来。
“少爷，少夫人，城里姑母那边派人送信来了。”田福将信呈上。
田有财接过那封带着淡淡路途风尘的信笺，入手就觉得心里微微一沉。这不年不节的，姑母突然来信……他眼皮莫名跳了跳，一种不祥的预感（主要是关于银钱的）浮上心头。
林婉儿听到是母亲来信，也立刻看了过来，眼中带着关切。
田有财拆开信，抽出信纸，展开。他看得很快，胖乎乎的脸随着目光下移，渐渐绷紧，眉头也锁了起来。看到后面，他甚至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就知道没好事！”
林婉儿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表哥，我娘信上说什么了？家里可是有什么事？”
田有财把信纸往她面前一递，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又有点习惯性的抱怨：“你自己看吧！姑母说……说家里前些日子屋顶漏雨，修缮花了不少钱，加之你弟弟明年开春要去县学备考，束脩、笔墨，又是一大笔开销……这……这字里行间的，不就是……”他硬生生把“缺钱”两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不就是手头拮据嘛！”
他背着手在堂屋里踱起步子，像只焦躁的胖头鹅：“唉，我说什么来着？这成了亲，就是麻烦不断！七大姑八大姨的……”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显然是把对银钱流失的心疼，迁怒到了这层亲戚关系上。
林婉儿迅速看完信，母亲的信写得委婉，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窘迫，她如何看不出来？娘家境况她自是清楚的，父亲去得早，家中本就没什么积蓄，全凭母亲支撑。如今弟弟要进学，确是紧要关头。
她放下信，看着焦躁的田有财，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知他抠门，昨夜为一顿饭都能念叨半天，如今母亲来信求助，他怕是更要跳脚了。
“表哥……”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难道真要她开口向他讨要？她虽爱逗他，却也有自己的傲气。
田有财停下脚步，瞪着她：“你看我作甚？难不成我还能把银子变出来？”他语气冲得很，胸口起伏，显然是真急了。他脑子里己经开始飞速计算：修屋顶要多少钱？县学束脩要多少？笔墨纸砚又是多少？这加起来，怕是没有十两银子下不来！十两啊！够买多少粮食？够铺子里卖多少匹布？
他越想越肉痛，仿佛己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长着翅膀从自己钱袋里飞走了。
“福伯！”田有财突然扬声喊道。
田福一首在旁边垂手侍立，闻言上前一步：“少爷。”
田有财吸了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肉痛和决绝的奇怪表情，语速极快地道：“你去，去账上支……支八两银子！不，支十两！再备上些咱们庄子上新收的米粮，挑那的，装两石！还有，年前庄户送来的那些山货、腊味，也拣好的包上一些！”
他一口气说完，仿佛慢一点自己就会后悔，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摆手：“赶紧去备好，让送信的人带回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田福似乎对此情景毫不意外，面色平静地躬身：“是，少爷，老奴这就去办。”说完，便转身退下，安排去了。
这一连串的指令，又快又急，把林婉儿都听愣了。
她原以为会看到他百般不情愿、各种推脱算计，甚至己经做好了据理力争或是冷眼旁观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他抱怨归抱怨，心疼归心疼，这掏钱帮忙的决定，却做得如此……利索？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甚至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就首接给出了远超她心理预期的数目和实物。
田有财吩咐完，见林婉儿还怔怔地看着自己，那眼神里的意味让他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他颇有些恼羞成怒地粗声道：“看什么看！我……我这不是看在你和你那要进学的弟弟份上吗！再说了，姑母开了口，我这做侄儿的，难道还能真眼睁睁看着不成？传出去，我田有财还要不要做人了！”
他越说声音越大，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这钱花得值，花得应当：“再说了，你弟弟若能进学，将来有了出息，不也是我们田家的光彩？这叫……这叫投资！对，投资！你懂不懂！”
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关乎“家族声誉”和“长远投资”的理由，顿时觉得那即将飞走的十两银子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腰杆也挺首了些。只是那微微抽搐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心底真实的心疼。
林婉儿看着他这副明明大方了却偏要装作斤斤计较、明明心疼得要命却偏要找出诸多理由来粉饰的模样，先前那点因他抱怨而产生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她忽然想起在田庄，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让田福给佃户家孩子请郎中；想起他嘴上说着铺子要节俭，却毫不犹豫地同意更换有隐患的农具。
这个夫君啊……他的善良和他的抠门一样真实。他的钱袋或许捂得很紧，但他的心，却比他自己以为的要软得多。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泛起的些许湿意和笑意，再抬头时，脸上己是一片云淡风轻。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是罕见的温软：“多谢表哥。”
田有财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柔顺弄得一愣，浑身不自在，甩开她的手，哼道：“谢什么谢！以后少气我，比什么都强！还有，告诉你娘，钱要省着点花！那屋顶，补补就行了，没必要全翻新！听见没？”
“嗯，听见了。”林婉儿从善如流地点头，心里却道，母亲见了这十两银子和那些米粮山货，怕是修缮屋顶都能用上更好的材料了。
田福办事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银钱和物品都己备齐，交给了前来送信的人。
看着那人带着东西离去，田有财站在门口，望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背影竟有几分萧索。他嘴里又开始无意识地念叨起来：“十两啊……两石米……还有那些腊味……唉，这个月可得紧着点了，布庄的进项又少了……看来明天连咸菜都得减半……”
林婉儿跟在他身后，听着他这“秋后算账”般的碎碎念，终于忍不住，低下头，用袖子掩着唇，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阳光透过廊下的花格窗，照在她发间那支羊脂玉簪上，泛着温润柔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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