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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百户所牢牢包裹。白日里夯土的号子声、镐头撞击石头的脆响都己沉寂下去，只剩下几声零星的犬吠和山风掠过墩台的呜咽。
王珩坐在他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在他年轻却己刻上疲惫的脸上跳跃。桌上，摊开着几张他亲手画的潦草图样——水塘的堤坝、引水渠的走向。然而，此刻他目光凝重的，却是角落里那个小木箱。
箱子里，是他穿越而来后清点“自己”家当时发现的，属于前身王百户的全部积蓄——十几两散碎银子和一小串铜钱。这在明末，对于一个底层世袭武官来说，或许是一笔不小的私产，但对于要支撑一个百户所、一项工程的公开开销，却显得如此单薄。
他原本没想动用自己的私财。无论是前世受的教育，还是此世官场的潜规则，都告诉他“公是公，私是私”。但眼下，从千户所要来的那点粮食眼看就要见底，开荒和筑塘都是极耗体力的重活，没有足够的粮食支撑，人心很快就会散掉，刚刚点燃的那点希望之火，顷刻间便会熄灭。
“不能再等了…”王珩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筑塘，必须筑塘！只有把水控制住，才能摆脱靠天吃饭的宿命，才能让这片土地真正有产出。否则，一切都是无根之木。
他猛地站起身，打开木箱，将里面的银钱分成两份。大部分，约十两银子，他用一块旧布仔细包好，揣入怀中。剩下的，留在箱底，以备不时之需。
“李叔！”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老军户李叔很快推门进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明天一早，你挑两个稳重的弟兄，再叫上赵小六，随我出去一趟。”王珩沉声道。
“大人要去哪里？”
“去最近的市集，”王珩拍了拍怀里的银包，“买粮食。”
李叔愣了一下，看着王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躬身道：“是，大人。”
***
第二天清晨，王珩带着李叔、赵小六和另外两名军户，牵着两匹驮马，离开了百户所。他们没有往千户所的方向去，而是沿着一条更偏僻、据说能通往山外一处乡镇的小路前行。
这条路比去千户所的官道还要难走，崎岖狭窄，很多时候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走了大半天，绕过几个山坳，眼前的景象才逐渐开阔起来。
远远地，能看到一片依着缓坡建立的屋舍，规模比百户所大上不少，但也谈不上繁华，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松坪寨**，一个介于军屯和民堡之间的聚居点，也是附近几十里内唯一能进行些物资交易的地方。
然而，越是靠近松坪寨，王珩的心就越是一点点沉下去。
路旁开始出现零星抛荒的田地，杂草丛生。一些本该是村落的地方，只剩下断壁残垣，了无生气。更触目惊心的是，他们遇到了几拨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人。他们衣衫褴褛，眼神麻木，背着破旧的包袱，漫无目的地在山野间蹒跚而行。
“是流民…”李叔在王珩身边低声说道，语气沉重，“看方向，像是从北边过来的…怕是那边又闹了灾，或者…遭了兵祸。”
王珩沉默地看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那妇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怀里的孩子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赵小六下意识地想去摸随身带的干粮饼子，被李叔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们不能暴露自己带有粮食，在这荒郊野外，一点点食物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灾祸。
进入松坪寨，寨墙是用黄土和石块垒砌的，比百户所的夯土墙要像样些，但墙头上巡逻的乡兵个个神色紧张。寨门处有持着棍棒的乡勇把守，对所有进入的生面孔都投以警惕的目光，尤其是那些试图涌入的流民，被他们毫不客气地驱赶、呵斥着。
寨子里，街道狭窄，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和木板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牲口粪便、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腐败气味的复杂味道。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脸上少见笑容，更多的是戒备和惶然。一些店铺虽然开着门，却也显得冷冷清清。
王珩一行人牵着马，走在街上，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身上的军服虽然破旧，但还算齐整，在这混乱的景象中，反而引来不少或好奇、或畏惧、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王珩首接找到了一家挂着“米”字幌子的粮店。店铺不大，光线昏暗，柜台后的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掌柜的，米粟怎么卖？”王珩上前问道。
那老板抬眼看了看王珩和他身后的军士，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慢悠悠地报了个数。
价格高得离谱！比王珩记忆中去千户所前打听的市价，几乎翻了一倍还多！
“怎么这么贵？”赵小六忍不住失声叫道。
粮店老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几位军爷，眼下就是这行情。北边不太平，路上不太平，粮食运不过来啊。就这点存货，卖完可就没了。要不要？不要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王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店外，果然有几个穿着稍体面些的民户在探头探脑，脸上带着焦虑。
王珩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怒火和无力感。他知道，在这种地方，讲道理是没用的。他怀里的十两银子，原本以为能买不少粮食，现在看来，恐怕连预想的一半都买不到。
“我要的多，价钱能否再让一些？”王珩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老板摇摇头，语气坚决：“一口价，概不赊欠。现钱交易。”
最终，王珩咬着牙，用近八两银子，换来了不到西石品质低劣、掺杂着不少谷壳和沙土的粟米。看着驮马上那可怜的几袋粮食，再看看怀中仅剩的二两多碎银，王珩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在这个时代，银钱的购买力在天灾人祸面前是何等的脆弱，而生存的代价又是何等的高昂。
离开松坪寨时，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的寨门缓缓关闭，将流民的哀求和内部的纷扰都隔绝开来。来时怀揣希望，归时心情沉重。
王珩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孤寂和紧张的寨子，又看了看驮马上的粮食，以及路边那些眼神麻木的流民。
“大人…”赵小六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低落，“咱们的钱，都不经花…”
王珩没有回答，他只是握紧了拳头，目光重新投向百户所的方向。
筑塘，必须更快地筑塘！不仅要解决水的问题，还要想办法让土地产出更多。否则，今日松坪寨的景象，或许就是明日百户所的结局。他带来的这点银子，救不了所有人，甚至可能连自己的百户所都救不了。真正的出路，还在那片等待开垦和浇灌的土地上。
这一次外出，让他真正触摸到了这个时代冰冷的脉搏。不再是卫所内部的一潭死水，而是整个天下都在缓慢下沉的危机感。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这危机全面吞噬了他小小的百户所之前，扎下生存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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