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来了。”
岫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冰锥，瞬间刺破了图书馆里因他而起的燥热氛围。
那股从楼顶缓缓渗透下来的阴冷寒意，不再是之前若有若无的错觉，而是变得如同实质，像一条黏腻的毒蛇，缠上了曲星瑶的脚踝。
周围那些还在偷瞄、还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空气里的温度骤降，书页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像是在为什么东西的到来而颤栗。
“走。”岫冥的脸色沉了下来，拉着曲星瑶的手，不由分说地朝着楼梯口走去。
他的掌心不再是之前带着一丝得意的温热，而是恢复了山泉般的清冽，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两人穿过寂静的走廊，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同有生命的向导，一路将他们引向了校园另一侧，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红砖小楼——艺术楼。
“是这里。”岫冥在一扇紧锁的、门牌上写着“旧琴房”的门前停下。
门是老式的木门，门上的油漆己经斑驳脱落，铜质的把手也生了锈。
曲星瑶凑过去，从门上那块蒙着灰尘的玻璃往里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深夜食堂不打烊”说过，琴房晚上会传出钢琴声。
可现在，这里安静得可怕。
“你确定是这儿？”曲星瑶小声问，心里有点发毛。
这栋楼太旧了，走廊里的声控灯都坏了，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黑暗中投下幽幽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岫冥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修长的食指在冰冷的锁芯上轻轻一点。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把看起来牢固无比的老式门锁，应声而开。
一股混合着尘埃与旧木头的霉味，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但夹杂在这股味道里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歌声。
那歌声很轻，像梦呓，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孤寂。
曲星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抓紧了岫冥的衣袖，手心里全是冷汗。
岫冥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曲星瑶紧随其后，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
琴房很大，但陈设简单。靠墙立着几排空荡荡的乐谱架，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乐器箱。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架蒙着厚厚灰尘的三角钢琴。
月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而那歌声，正是从钢琴前传来的。
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旧式校服的少女，正坐在钢琴前。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青烟。
月光穿透她的身体，在地板上留下一片完整的、没有被遮挡的光斑。
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是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琴键上，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
那不成曲调的哼唱，就是从她微微翕动的、同样半透明的唇间发出的。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闯入的两人毫无察觉。
“地缚灵。”岫冥的声音在寂静的琴房里响起，带着一丝神明独有的、对生死的漠然。
“因意外横死，执念过深，被束缚于此地，日复一日，重复着生前的最后一个行为。”
曲星瑶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看着那个孤单的、透明的背影，所有的恐惧都在一瞬间转化成了浓浓的同情。
这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本该有着灿烂的青春，却被永远地困在了这个布满灰尘的旧琴房里。
“她……她是怎么死的？”曲星瑶的声音有些发颤。
岫冥的目光扫过琴房的天花板，那里，一盏老旧水晶吊灯的挂钩处，有明显断裂后又被修复过的痕迹。
“大概，是想在这架钢琴上，唱她最喜欢的歌吧。”
岫冥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曲星瑶的鼻尖一酸。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热爱音乐的少女，在某个夜晚，偷偷溜进琴房，想要弹唱一曲。然而，头顶那盏年久失修的吊灯，却成了她生命的休止符。
她看着少女的灵体，看到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看到她那双在琴键上徒劳比划的手。一种强烈的共情，让她忍不住想为她做点什么。
“岫冥，”曲星瑶拉了拉他的手，仰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们……能帮帮她吗？”
岫冥垂眸看着她。
他看到她眼中的不忍，那份纯粹的、属于凡人的柔软情感，像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他那颗沉寂了万年的、冰冷的神心上。
以他的能力，要驱散这样一个弱小的、连煞气都算不上的地缚灵，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就像拂去衣角的尘埃，简单，高效，不留痕迹。
这是神明处理世间“异常”的法则，万物为刍狗，秩序高于一切。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己经开始凝聚起微弱的、足以让这缕残魂灰飞烟灭的金色神光。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曲星瑶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对神力的敬畏，只有对另一个生命的悲悯。
她不是在求他施展神通，而是在问他，能不能也对这个可怜的灵魂，抱有一丝温柔。
他想起她面对网络暴力时，明明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却依旧坚持要为民俗文化正名的样子。
他想起她在古墓里，对那个巫祝残魂所流露出的、超越恐惧的敬意。
这个凡人女子，总是这样。
固执地在那些冰冷的、被遗忘的角落里，寻找着温度和故事。
指尖那点即将迸发的金光，缓缓地，又收了回去。
岫冥第一次，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灵魂面前，感到了犹豫。
“你有两个选择。”他看着曲星瑶，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她能听懂的询问意味，“一，吾让她彻底消散，此地再无异象。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依旧在无声弹唱的少女身上。
“二是什么？”曲星瑶急切地问。
岫冥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曲星瑶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读不懂。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
这一次，从他掌心涌出的，不再是带着毁灭气息的凌厉神光。
而是一片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皎洁的莹润光芒。
光芒像流动的溪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曲星瑶惊讶地看到，脚下那布满灰尘的地板，开始变得光可鉴人。
墙角那些堆积的杂物，化作了摆满鲜花的精致边桌，头顶那盏破旧的吊灯，变成了一盏璀璨华丽的水晶主灯，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
整个陈旧的琴房，在光芒的笼罩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音乐厅。
红色的天鹅绒幕布从天而降，厚重的舞台地板泛着光泽，台下，无数个由光点汇聚而成的、模糊的人影，正坐在观众席上，发出阵阵期待的掌声和欢呼。
那坐在钢琴前的少女灵体，终于停下了无声的弹奏。
她茫然地抬起头，透明的身体在幻境的光芒下，似乎也凝实了几分。
她看到了那束追光灯打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台下座无虚席的“观众”，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舞台。
一滴晶莹的、同样是半透明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闭上眼睛，张开嘴。
这一次，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梦呓。
清澈、空灵、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甜美歌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真切切地回荡在这座由神力构建的梦幻舞台上。
“……若我化作一阵风，能否拂过你的发梢，带走你眉间淡淡的愁……”
她唱着，脸上带着满足而灿烂的笑容。
她的身体，随着歌声，开始一点点地，化作无数纷飞的、金色的光点。
曲星瑶捂住了嘴，眼眶瞬间。她看着那个在光点中逐渐消散的少女，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震撼。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不是毁灭，而是成全。不是抹杀，而是……圆梦。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舞台、观众、华灯……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去。
琴房又恢复了原本陈旧寂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盛大的演出，只是一场幻梦。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歌声的余韵，和一缕淡淡的、释然的气息。
那个被困了多年的少女，终于唱完了她没能唱完的歌，走向了她该去的远方。
曲星瑶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岫冥。他依旧站在那里，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曲星瑶知道，不是的。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由衷地、发自内心地说：“岫冥，你真好。”
不是强大，不是厉害，而是，好。
这是一个凡人，对一个神明，所能给予的、最纯粹的赞美。
岫冥的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带着温度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倒映着自己影子的眼睛，她脸上那抹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心中那片沉寂了万年的冰原，似乎有冰雪在悄然融化。
他伸出手，想要像之前那样，笨拙地去摸摸她的头。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
一股灼烧般的剧痛，猛地从他心口处炸开！
“唔！”岫冥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隔着那件纯白的T恤，一个古老而复杂的金色符文，正在他的皮肤下疯狂闪烁，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的血肉点燃！
与此同时，一道只有他能听见的、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疯狂的嘶吼，跨越了万水千山，从遥远的地脉深处，首接轰击在他的神魂之上！
封印……松动了！
岫冥猛地抬起头，看向曲星瑶。
那双刚刚还泛着一丝温柔的眸子，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所取代。
平静的日子，到此为止了。
他看着她脸上还未褪去的、因他而起的笑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都要护她周全。
即便是……与整个苏醒的天地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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