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里的潮气裹着陈年霉味往鼻腔里钻，脚下的泥土松软得像浸了水的海绵，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细碎的“沙沙”声，混着众人压抑的呼吸，在漆黑的通道里缠成一团。许亦辰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种近乎凝滞的迟缓——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过来，带着点被岁月磨过的沙哑，还裹着暗道石壁反射的回响，轻得像片羽毛，却重得砸在苏子榆心上：“因为……我父亲，曾是这间福音堂的最后一任中国牧师。”
他顿了顿，指尖在冰冷的石壁上轻轻碰了一下，像是在触碰遥远的回忆：“三十年前，我就在这教堂旁边的小阁楼里出生、长大。那时教堂还没废弃，每到周日，父亲会在里面讲经，母亲就坐在第一排，抱着我听。”
苏子榆猛地停住脚步，打火机的微光映出她微怔的脸。又是一个秘密——一个推翻她所有预设的秘密。她一首以为许亦辰是出身优渥的“汉奸贵子”，是东京帝大毕业、踩着同胞骨头往上爬的伪官，可现在才知道，他的根竟扎在这样一间满是尘埃的福音堂里，父亲是传经布道的牧师。许亦辰就像一座藏在浓雾里的冰山，她以为看清了水面上的冷硬，却总有更深的、更令人心惊的部分藏在水下，每揭开一层，都让她对这个男人的认知，彻底翻覆一次。
又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许亦辰摸索着推了推前方的墙面，一块厚重的青砖竟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点教堂特有的木质腐朽味。众人依次钻出，才发现身处一间空旷的地下墓室：斑驳的石壁上还留着当年彩绘的残痕，几具蒙着厚厚灰尘的古老棺椁靠墙放着，棺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青黑的光。头顶的通风口漏下几缕月光，把灰尘照得像飞舞的银线，整个墓室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分头隐蔽。”老K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快速扫视西周，目光落在墓室角落的几个杂物间，“我带两个人去查奸细的线索，再找新的出路，你们留在这儿，别出声。”他把苏子榆和许亦辰领到最里面的一间小杂物间——这里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避难所：一张铺着旧毛毯的木板床，角落里堆着几罐罐头和一壶水，甚至还有一盏能调节亮度的马灯，显然是有人长期打理过的痕迹。
老K走后，墓室重归死寂。远处隐约传来76号特务砸东西的喧哗声，“砰！哗啦！”的声响透过土层传过来，闷得像隔了层棉花，却更让人心里发紧。许亦辰靠在床沿，脸色比在诊所时更白，肩头的绷带又渗了点红——他撑了太久，此刻放松下来，疲惫和疼痛瞬间把他裹住，没一会儿就闭着眼昏睡过去，呼吸轻得像片纸。
苏子榆却毫无睡意。她拧亮马灯，把光圈调到最小，暖黄的光刚好罩住许亦辰的侧脸。他睡着时眉头还皱着，眼尾的红血丝没褪，连嘴角都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像还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她的目光扫过床边叠放的伪军制服，忽然注意到上衣口袋里，露出一角泛黄的照片——那颜色旧得厉害，边缘都卷了边，像是被人反复过。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捏住照片的一角，极其缓慢地抽了出来。照片不大，也就巴掌那么大，纸面己经发脆：上面站着个穿素雅蓝布旗袍的女人，头发绾成整齐的发髻，鬓边别着朵白色的小绒花，她站在福音堂的尖顶下，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的笑软得像初春的棉花，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温柔。那婴儿裹着米白色的襁褓，露出个圆乎乎的小脸，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嘴角还挂着点口水印。
苏子榆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照片背景里的福音堂尖顶，和她刚才在墓室入口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翻过照片，背面是一行娟秀的毛笔字，墨色己经有点晕开，却依旧工整：“慧君与辰儿，1920年春”。
“慧君”……“辰儿”……苏子榆攥着照片的指尖微微发颤。许亦辰的父亲是福音堂牧师，那这位“慧君”，定然是他的母亲。可为什么从没人提过许亦辰的家庭？他的父母现在在哪里？是过世了，还是……她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平日里冷硬如冰、在伪政府里呼风唤雨的男人，口袋里竟藏着这样一张温柔的旧照，藏着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满是烟火气的童年。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口袋，连褶皱都按原样捋平，仿佛怕惊扰了照片里的时光。通风口外的月光忽然亮了些，她抬头望去，才发现雨己经停了——一弯弦月挂在破碎的云层后，清辉透过通风口洒进来，落在许亦辰苍白的睡颜上，把他眼角的疲惫照得格外清晰。
苏子榆轻轻拉了拉滑落的毛毯，刚盖到他肩头，就听见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带着点哽咽的气音，模糊得像梦话：“妈妈……别走……别丢下我……”
那声音太轻，却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苏子榆心里。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抱着母亲的衣角，怕她出门后不回来；想起苏家灭门那天，老仆把沾血的信递给她时，她也是这样哭喊着“爸妈别走”。原来再冷硬的人，心里也藏着这样柔软的伤口。那一刻，她心里那层由家仇、怀疑筑成的冰墙，悄无声息地融了一角——原来他们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都藏着不敢言说的痛。
***
上海日本海军俱乐部的灯火，在夜里亮得像座浮在黑暗里的宫殿。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来，千万片棱镜折射的光晃得人眼晕，把大厅照得比白昼还亮。穿着礼服的日本军官、伪政府官员穿梭其间，香槟杯碰撞的脆响、爵士乐的缠绵、女人的软语笑谈缠成一团，空气中飘着高级香水的甜、雪茄的醇和清酒的烈，处处透着奢华的虚伪。
这是一场假面舞会，名义上是欢迎日本海军高级军官团，实则是为俱乐部深处的秘密军事会议打掩护——喧嚣的音乐能盖住会议室的动静，往来的宾客能挡住外人的窥探，连门口的守卫都穿着礼服，假装是舞会的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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