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江南支流的水面裹成一片混沌。木桨停在水中,只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便被雾气迅速吞噬,连船头的竹编渔灯,都只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水汽里晃得人眼晕。老船夫放下船桨,枯瘦的手指在舱底摸索时,指节的褶皱里还沾着河泥 —— 他掏出一支竹管,管身被得泛着琥珀色的油光,管口刻着一道细如发丝的十字纹,在微光下若隐若现。
“嘘 ——” 他将竹管凑到唇边,喉结滚动着,吹出几声奇异的鸟鸣。初听是夜枭的低啼,沉郁顿挫;再听又混着水鸟的轻啭,尾音拖得极长,像在雾里打结。苏子榆攥着粗布衣角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 —— 这绝非自然禽鸣,节奏里藏着某种规律,每三声一停,间隙分毫不差。她偷瞥许亦辰,他靠在船舷上,左肩的绷带虽换了干净的粗布,却仍能看出他呼吸时的微滞,此刻他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唯有耳尖轻轻动了动,像在捕捉雾里的动静。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浸在冰水里。远处的雾霭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与老船夫的鸟鸣分毫不差,像回声般飘过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老船夫这才重新拿起竹篙,篙尖点在河底软泥上,发出 “噗” 的轻响。“安排妥了。” 他的声音比之前柔和些,却仍压得极低,“前面岔口有船接,都是许牧师的旧人,信得过。”
苏子榆的疑惑刚涌到嘴边,船己行至一处岔口。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枝叶交错着织成密不透风的屏障,风一吹,叶子摩擦的 “沙沙” 声里,竟藏着船桨划水的轻响 —— 一艘乌篷船从芦苇丛里滑出来,竹篷上沾着湿漉漉的泥点,像从河底捞上来的古董。船上立着两个汉子,都戴宽大的斗笠,蓑衣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藏在阴影里,只露出握着船桨的手,指节粗大,虎口处有厚厚的茧。
他们不说话,只朝老船夫递了个眼色,便将两个布包抛过来。苏子榆打开布包,粗布衣裳带着皂角的淡香,“良民证” 上的照片模糊不清,却能看出是照着她和许亦辰的轮廓画的,姓名栏填着 “王阿福”“王阿妹”,笔迹潦草得像故意掩饰。“换衣裳,快。” 为首的汉子开口,声音像磨过砂石,不带一丝温度,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亦辰抬手解衣扣时,左肩猛地一沉,苏子榆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粗布衣裳磨得皮肤发疼,却比之前的湿衣暖和许多。汉子递来一小盒泥灰,苏子榆蘸了点,轻轻抹在许亦辰的颧骨上,遮去他过于白皙的肤色;许亦辰也帮她在下巴处抹了些,指尖触到她皮肤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转移到乌篷船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马达的轰鸣,隐约还夹杂着日语的呵斥声 —— 是关卡的巡逻艇!老船夫朝他们拱了拱手,竹篙一点,驾着空船往主河道去了,船尾的灯影很快融进雾里,像故意引着巡逻艇的方向。新船则一头扎进芦苇岔道,桨声被枝叶挡得严严实实,汉子撑船的动作快得惊人,避开了水下的暗桩,也绕开了芦苇丛里的浅滩,船身稳得像贴在水面上滑行。苏子榆靠在许亦辰身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混着泥土的气息,在雾里晕开,竟让人心安了几分。
穿过最后一片竹林时,竹叶上的露珠落在苏子榆颈间,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抬头 —— 眼前的景象让她忘了呼吸。
苏筱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晨雾正缓缓散去,露出一片白墙黑瓦的庄园。黛瓦上还沾着露珠,顺着瓦当滴下来,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月洞门后藏着一座玲珑的假山,水流从假山上淌下来,汇入下方的池塘,锦鲤在水里摆尾,鳞片映着晨光,像撒了一把碎金。曲廊上爬着紫藤,藤蔓垂下来,遮住了半面雕花栏杆,风一吹,花瓣落在石桌上,铺成薄薄一层粉白。亭子里坐着位白发老人,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题着 “听雨” 二字,墨迹虽淡,却透着雅致。
“许先生,苏小姐,一路辛苦了。” 雕花门廊下传来一个女声,温婉却沉稳。苏子榆循声望去,女子穿月白旗袍,外罩浅灰针织开衫,发髻上插着一支木簪,簪头雕着小小的梅花。她面容秀美,眼角却有淡淡的细纹,眼神里藏着经历风霜的从容,像园子里的老竹,柔韧而坚定。“我是林婉清,打理这‘听雨轩’。许牧师当年救过我全家,二位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
许亦辰的惊讶毫不掩饰:“林小姐认识家父?”
“民国二十六年苏州沦陷,日军在城里烧杀,是许牧师冒死把我和弟妹从刺刀下拽出来的。” 林婉清的唇角泛起暖意,引着他们往里走,“这园子原是英国商人的私产,战乱后商人回国,便荒了。我们这些被救下的人,把这里收拾出来,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人 —— 孤儿、老人,还有不愿做亡国奴的先生们。”
园子里的生活气息像温水般漫过来。廊下有孩子在追蝴蝶,笑声清脆;菜园里的妇人正摘青菜,竹篮里绿油油的;书房的窗开着,能看到里面摆着几架旧书,阳光落在书页上,泛着柔和的光。可苏子榆很快发现,每个转角都有穿粗布衣裳的汉子在巡视,他们手里虽没拿武器,却总时不时望向园外的方向,眼神警惕。
“许先生是遇到麻烦了吧?” 林婉清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三天前,有拨人以寻亲为名在附近打听,问‘有没有收留过一男一女’,话里话外都在探园子的底细。我己让大家加强了巡守,夜里还在园外布了暗哨。”
许亦辰点点头,简略说了被 76 号和日本特高课追捕的事。林婉清的神色没太大变化,只是指了指前方一栋被修竹环绕的小楼:“那是‘竹韵斋’,最清净,也最隐蔽。二位先住下,疗伤要紧,其他事慢慢议。”
竹韵斋的雕花木窗推开,满眼都是苍翠的竹影。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金,风一吹,竹影晃动,像在纸上写字。苏子榆终于忍不住问:“船上你哼的调子,到底是什么?”
许亦辰靠在窗边的榻上,指尖轻轻着竹管:“是父亲改的暗号。他早年在江南传教,用《圣经》里的旋律,混着江南丝竹的调子,教给渔民、船夫们 —— 遇到危险时吹这个,就会有人接应。” 他的声音沉下去,“民国二十六年,他因为掩护抗日志士,被日本宪兵抓了,死在狱中。”
苏子榆默然,刚想开口,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林婉清的声音从竹影里传来:“苏小姐,许先生,晚饭好了。另外…… 方才巡哨说,园外两里地,发现了 76 号特务的踪迹。”
暖意瞬间从园子里抽离。苏子榆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忽然觉得这满园的雅致里,藏着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 听雨轩不是世外桃源,是乱世里的一座孤岛,西面都是汹涌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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