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南京下关码头的江面染成一片暗红，江风卷着鱼腥味和淡淡的火药味，扑在人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压抑。许亦辰扶着苏子榆，混在逃难的人群里，慢慢走出码头。日军宪兵背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在入口处来回踱步，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咔嗒”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他们的目光扫过人群，像鹰隼般锐利，偶尔停下来拦住一个行人，粗暴地翻看行李，嘴里还骂着生硬的中文。
苏子榆紧紧攥着许亦辰的袖口，把头埋得更低，粗布裙角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两道视线一首跟着——是混在人流里的便衣特务，他们穿着普通的长衫，却时不时抬手摸一下腰间，眼神游移，显然在物色可疑目标。“别抬头，跟着我走。”许亦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她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满是污水和垃圾，气味难闻，却暂时避开了码头的盘查。
根据陈教授留下的线索，他们绕开热闹的朱雀大街，穿过几条破败的胡同，来到城南一片老旧街区。这里的房屋多是砖木结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街边的小贩低着头，叫卖声细若蚊蚋，像是怕惊动什么。巷子深处，“金陵书局”的木质招牌挂在门上，漆皮掉得厉害，“金陵”两个字只剩下一半，店内昏黄的油灯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许亦辰推开门，门上的铜铃“叮铃”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突兀。书店老板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一副断了右腿的老花镜，用黑胶布缠着，正就着油灯修补一本线装书。他的手指粗糙，指节突出，却异常灵活，穿针引线的动作又稳又快，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
“二位客官，想找什么书？”老者头也不抬，声音慢悠悠的，带着老南京特有的腔调，手里的针线没停，针尖穿过书页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许亦辰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货架上堆得杂乱的旧书——有泛黄的《论语》，有卷边的《资治通鉴》，还有几本封面模糊的外文书籍。他按照陈教授告知的暗号，压低声音说：“老板，我想找《长江水纹图》，要光绪年版的。”这句话像一句密码，只有军统内部核心成员才知晓，寻常顾客绝不会问起这本早己绝版的冷门书籍。
老者修补书本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针尖戳在指腹上，渗出一点血珠，他却像没感觉到疼，只是慢慢抬起眼皮，从老花镜的上方打量着许亦辰和苏子榆。他的目光在许亦辰左肩的粗布绷带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苏子榆沾着泥灰的脸颊，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穿针，语气依旧平淡：“哦，那版啊……光绪年的早就绝版喽。店里倒是还有一本《江防纪要》，是民国二十六年版的，您看……”
暗号完全对上！许亦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走到门口，掀起门帘往外张望了一眼——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墙根荒草的“沙沙”声。确认安全后，他回身对二人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引他们穿过堆满古籍的过道，过道狭窄，两人需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旧书的霉味和油墨味混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内室很小，只有一张缺了角的木桌和两把旧椅子，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南京市区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几个小点，像是联络点或警戒区域。老者关上门，转过身，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双手抓住许亦辰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压低的声音带着颤抖：“许先生？！真的是您？！组织里都传您在上海牺牲了，连追悼会的流程都拟好了，没想到……没想到您还活着！”
许亦辰苦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老者的手，语气里满是沉痛：“老余，我命大，九死一生逃出来了。”他简略地讲述了上海的遭遇——76号的伏击、内奸的出卖、听雨轩的血战，还有林婉清和陈教授为了掩护他们而牺牲的经过，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老余听得眼眶发红，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都是英雄啊……可惜了。”他走到桌边，给二人倒了两杯热茶，茶叶是最便宜的粗茶，却冒着热气，“您这次来南京，肯定是有急事吧？”
许亦辰接过茶杯，却没喝，放在桌上，语气急切地追问：“老余，我问你，‘牧鱼人’……沈砚之，有消息吗？陈教授临终前说他可能还活着，潜伏在江南，是真的吗？”
老余的脸色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三人能听到：“许先生，关于‘牧鱼人’……情况比您想的更复杂。组织里确实有传言说他还活着，但……”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也有消息说，他己经投靠了日本人，在南京替日军整理长江流域的情报，甚至……甚至还参与了几次针对我们的行动。”
许亦辰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撞在桌沿上，茶水洒了出来，溅在他的裤腿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教他“忠诚是军人的骨血”的导师，那个父亲临终前托付“照顾好辰儿”的挚友，竟然会投靠日本人？这比任何子弹都更让他痛苦。苏子榆也愣住了，看着许亦辰苍白的脸，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内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衬得气氛更加沉重。许亦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和痛苦，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老余，我要见他。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变节，我都要亲口问清楚。”他知道，这不仅关乎“长江计划”的真相，更关乎他心中那份未曾崩塌的信仰——他不信，那个教他爱国的人，会真的背叛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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