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榆的手指顿在半空，原本要接过铁盒的动作停住了。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从贴身的蓝布内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边缘磨得有些毛糙，显然是被反复过，上面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额前留着齐眉的刘海，手里举着半块融化了一角的麦芽糖，笑容亮得像江南春日的太阳，能驱散所有阴霾。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孩子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易碎的玻璃，声音轻得如同江雾里的叹息：“可是亦辰，你看她……”她的眼眶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关在那种地方，随时可能有危险。我们……我们能不能先救她？‘牧鱼人’是为了她才被迫妥协的，墨鱼也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我们不能不管她。”
许亦辰看着那张照片，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紧。他当然知道救孩子的重要性——那是“牧鱼人”唯一的软肋，也是他们对牺牲者的承诺。可他更清楚，情报一旦延误，佐藤的运输船就可能抵达上海，“长江计划”一旦实施，长江沿线千万百姓都会沦为牺牲品。一边是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一边是千万人的安危，两种重量压在他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风卷着雾气，打湿了他的衣领，才猛地咬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子榆，我们分头行动。”
苏子榆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愕然，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分头行动？你要干什么？”
“你带着情报去重庆。”许亦辰抓住她的肩膀，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神却坚定得不容反驳，“你熟悉重庆的联络点，而且你的身份没被76号完全盯上，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份情报必须万无一失送出去，不能有任何闪失。”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决绝，“我回南京救孩子。我对南京的街巷熟，也知道76号的布防规律，一个人行动更灵活，不容易被发现。”
“不行！”苏子榆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李士群和佐藤肯定在南京布了天罗地网，你回去就是送死！要去一起去，要么就都不去！”
许亦辰抬手，用拇指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指尖带着江风的冰凉：“子榆，听话。千万人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我们的使命。”他努力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可眼底的担忧却藏不住，“相信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在重庆等我，好吗？”
苏子榆看着他眼底的坚定，知道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却还是心如刀割。这些日子的生死与共，早己让他成为她乱世里唯一的依靠。她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砸在许亦辰的手背上，滚烫的。
黎明时分的芜湖码头，江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远处的船只和人影都晕染成模糊的轮廓。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石阶，发出“哗啦”的声响，混着远处客轮的汽笛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许亦辰扶着苏子榆走上客轮，船板湿滑，他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滑倒。客轮的船长是“守书人”安排的，满脸风霜，拍着胸脯保证：“许先生放心，这船走的是支流，避开日军的检查点，一定把苏小姐安全送到重庆。”
苏子榆站在甲板上，怀里抱着冰冷的铁盒，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许亦辰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他的布料里。“你一定要小心。”她的声音哽咽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如果……如果实在不行，就先放弃，别硬来。”
“我知道。”许亦辰点头，抬手帮她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头发，“到了重庆，找‘青竹’联络点，他们会保护你。别担心我，我有办法。”
汽笛再次长鸣，船长在甲板上喊：“要开船了！送行的客人请下船！”
许亦辰松开手，后退一步，站在码头上，看着苏子榆。苏子榆凭栏远望，泪水模糊了视线，看着许亦辰的身影在雾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彻底被江雾吞没，像一颗石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江水里。她紧紧抱着铁盒，指甲掐进掌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平安回来，一定要……
而码头上，许亦辰看着客轮消失在雾中，才转身步入芜湖城的街巷。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起的小贩在摆摊，雾气里飘着豆浆的香气。他刚拐进一条窄巷，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巷口的老槐树后，有两道黑影闪过——那是76号特务的身影，黑色的短打，腰间鼓鼓的，显然藏着枪。他们己经盯上他了。
许亦辰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手指悄悄摸向腰间的驳壳枪。他知道，从踏上回南京的路开始，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南京的深秋，连阴雨下了整整三天，天空铅灰一片，像是永远不会放晴。76号特务处的灰色大楼矗立在雨幕里，哥特式的尖顶刺破云层，墙面斑驳，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阴森的气息。雨水顺着墙面往下流，在地面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倒映着大楼狰狞的影子。
对街的“老茶馆”二楼，许亦辰坐在临窗的雅座里，竹帘半卷，遮住了他大半身影。他面前的碧螺春早己凉透，茶叶沉在杯底，茶汤浑浊，他却连碰都没碰过。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透过窗棂的一道细缝，死死盯着76号的大门——穿着黑色制服的特务进进出出，腰间的枪套闪着冷光；巡逻的宪兵踩着皮靴，在门口来回踱步，雨靴溅起的泥水落在裤腿上，他们却毫不在意；偶尔有汽车驶入，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却能看到车旁跟着的卫兵，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三天了。这三天里，他像幽灵一样穿梭在南京的背街小巷，找过以前的内线，给过重金，甚至冒险潜入过76号的外围据点，才终于确认——小芸被关在76号大楼的地下牢房里，那里是李士群的“禁地”，除了他的心腹，没人能靠近。可76号的戒备森严得令人绝望：高墙之上拉着电网，每隔十米就有一个岗哨，探照灯整夜亮着，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地下牢房的入口藏在主楼的档案室后面，有三道铁门，钥匙分别在李士群和他的两个心腹手里。
“客官，您这茶都凉透了，要不我给您换一壶热的？”茶博士端着茶壶，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声音压得很低——他看许亦辰坐了大半天，眼神一首盯着对面的76号，知道不是普通客人，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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