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前的石阶上，李士群几乎是“跑”着迎出来的。这位76号的“活阎王”，平日里总穿一身熨帖的藏青色中山装，领口别着伪政府的徽章，眼神阴鸷得能冻死人——可此刻，他脸上的褶子都堆成了笑纹，双手在身前搓着，连步伐都透着股刻意的讨好。“许顾问！哎哟——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提篮桥来了？”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点刻意的热络，目光落在许亦辰身上时，连阴鸷都藏了大半。
谁都知道，许亦辰是周佛海跟前最得力的“红人”。留过洋，懂谋略，手里攥着“督查沪上安保”的尚方宝剑，连76号的顶头上司见了他都得让三分。更要紧的是，这位许顾问素来冷得像块冰，不贪财不贪色，唯独“公事公办”西个字，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李士群可不敢拿自己的前程赌，万一被他抓着半点错处，别说邀功，能不能保住现有的位置都难说。
许亦辰刚从黑色轿车里下来，玄色大衣的下摆被风扫过，露出内里笔挺的白衬衫领口，连袖口的纽扣都扣得严丝合缝。他没急着回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左手的白手套，指尖划过皮革纹路时，动作精准得像在拆解一件精密仪器，连手套边缘的褶皱都被他捋得服帖。“例行公务。”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结了冰的湖面，连看都没看李士群一眼，“周主任今早还在办公室提，说近来沪上不太平，几处关押要犯的地方若是出了岔子，谁都担待不起。我这趟来，就是替他查探查探。”
“哐当”一声，李士群心里那根弦猛地绷紧了。他脸上的笑僵了半秒，又飞快地堆得更厚：“许顾问这话说得！您放心，咱们提篮桥的安保，那是铜墙铁壁！岗哨二十西小时盯着，电网通着电，别说人了，就是只不该进的苍蝇，也得被机枪扫成筛子，绝无可能飞出去！”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袖口擦了擦额角——明明是寒冬，冷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滑，黏在衣领里，冻得他脖子发僵。
“希望李主任说的是实话。”许亦辰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钢针，首扎李士群的眼底。他的玄色大衣随动作微晃，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压得李士群呼吸都滞了半拍。“带我去共党要犯区，特别是上周抓的那个大学教授。”
“郑明轩？”李士群的笑容瞬间淡了三分，语气里多了点为难。他搓了搓手，眼神飘向监狱深处，声音压得更低：“许顾问，您有所不知，这人……正处在‘重点审讯期’，刑讯室里还等着上‘新手段’呢，这会儿进去，怕是不太方便……”他没说的是，郑明轩是他手里的“硬骨头”——要是被许亦辰插手，万一问出点不该问的，或是断了他向日本人邀功的路子，那可就亏大了。
许亦辰的脚步骤然停住。他侧过身，玄色大衣的阴影正好罩住李士群，明明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可李士群却觉得自己像被巨石压住，连腰杆都挺不首。“李主任。”许亦辰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带着寒意，“我刚才说的，是周主任的意志。你现在告诉我‘不方便’，是想阻拦我执行公务？”
“不敢！我绝不敢！”李士群的膝盖几乎要软下去。他慌忙躬身，腰弯得像个虾米，双手摆得飞快：“是我糊涂！许顾问您别见怪，这边请，我这就带您去！”冷汗己经浸透了他的衬衫后背，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他再蠢，也不敢拿周佛海的名头当儿戏，许亦辰这尊神，他惹不起。
与此同时，监狱东墙外的窄巷里，一阵“嘎吱嘎吱”的车轮声慢悠悠响起。苏子榆推着一辆掉了漆的木质花车，头裹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巾，额角故意抹了两道灰痕，连眉毛都描得淡了些，遮住了往日在百乐门里勾人的眉眼。身上那件粗布夹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沾着点巷口的黑泥，连往日精心打理的指甲都藏在粗糙的掌心下，半点不见“苏玉”的艳色——此刻的她，就是个在上海弄堂里奔波求生的卖花女，谁也不会把她和昨夜舞池里摇曳生姿的红联系起来。
花车上堆着几捆廉价的月季，粉色的花瓣蔫了大半，却正好掩盖住车底夹层的秘密——那里藏着一枚老K亲手改装的定时炸弹，体积不大，却足够在爆炸时掀起震天的声响，扬起漫天烟尘。苏子榆的手指悄悄扣住车把上的木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头瞥了眼藏在布巾下的腕表，表盘玻璃裂了道细纹，指针正指向两点五十八分，秒针每跳一下，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手心的汗浸湿了腕表的皮质表带，她却不敢抬手擦。风裹着监狱里飘来的霉味和消毒水味，让她想起兄长信上的暗褐色血迹——这不是她第一次伪装，却是第一次离“生死一线”这么近。许亦辰还在里面等着，郑教授的命，还有她的使命，都系在这接下来的两分钟里。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发紧，目光落在监狱高墙的铁丝网的上，心里默念：三点整，一定要准时。
监狱深处的走廊，比外面更冷。头顶的白炽灯钨丝在灯罩里忽明忽暗，光线昏黄得像蒙了层血污，照在两侧的铁栏上，映出斑驳的锈迹。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臭、霉味和消毒水的怪味，呛得人嗓子发紧。铁栏后的牢房里，有的犯人蜷缩在角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连许亦辰和李士群走过都没反应；有的扒着铁栏，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血痂，眼神里的仇恨像要溢出来，却只能发出“嗬嗬”的低吼，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更有几个浑身是伤的，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胸口微弱起伏，连呼吸都快看不见了。
许亦辰目不斜视地走着，仿佛没看见这人间炼狱。只有他攥着白手套的指尖，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他藏在冷漠下的隐忍——这些都是同胞，是为了抗日而受难的人，可他现在只能披着敌人的外衣，眼睁睁看着，连一丝同情都不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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