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元年深秋，养心殿的药气己浓得化不开。老皇帝萧宏卧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龙榻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榻边年轻男子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榻前的铜鹤香炉里，安神的香丸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缓缓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彻儿……”萧宏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萧彻——这个他倾注了半生心血培养的皇子，此刻身着玄色常服，脊背挺得笔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萧宏喘了口气，另一只手摸索着伸向枕边，那里放着一道明黄卷轴，是早己拟好的传位诏书。“朕知你……有大才，也懂你……这些年的隐忍。”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仍坚持着将诏书塞进萧彻手中，“沈家……清辞……是个好姑娘，护好她，也护好这大雍的江山……”
话音未落，老皇帝的手便无力地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是在为这位在位三十年的帝王送终。萧彻握着那道还带着老皇帝体温的诏书，指尖微微颤抖，他缓缓跪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声音低沉而坚定：“儿臣遵旨。”
三日后，大雍王朝发布国丧，举国哀悼。半月后，国丧期未满，萧彻依照先帝遗诏，于太和殿登基，改元永安，是为新帝。朝野上下虽有零星议论，却也无人敢公然质疑——毕竟，萧彻在皇子时期便以沉稳果决著称，又手握先帝亲笔遗诏，登基之事己成定局......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永安二年冬。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凌晨时分，细密的雪粒便敲打着紫禁城的琉璃瓦，待天光大亮时，整座皇宫己被裹进一片茫茫白皑里，红墙金瓦覆着雪，像一幅浸了寒气的工笔画。
沈清辞跪在选秀殿的青石板上，膝盖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棉垫，寒气顺着布料往上钻，冻得她小腿发麻。她穿着内务府统一派发的浅粉色宫装，料子粗疏，领口绣着几朵淡粉色的桃花，洗得有些发旧。头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是她从沈府带出来的旧物，与周围那些满头珠翠、环佩叮当的秀女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甚至透着几分寒酸。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昨日傍晚，萧彻的贴身侍卫林风悄悄摸到延禧宫的角门，塞给她一张纸条——纸上是萧彻熟悉的字迹，却写着让她心头发冷的话：“明日选秀，朕会安排你入宫为答应。此乃权宜之计，既让你名正言顺留在朕身边，亦可打消你父亲与朝臣对沈家的猜忌，待日后时机成熟，朕必给你名分。”
答应。后宫中最低微的位份，连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能随意怠慢，连每日的份例都比常在少了一半。她捏着纸条的手指几乎要将纸页捏碎——她为他撕毁婚书，与父亲决裂，赌上了沈家的颜面，最后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权宜之计”？可她没有选择，她如今己是无家可归的人，除了依附萧彻，别无退路。
“沈氏清辞。”殿内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像一根针，刺破了殿中的寂静。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缓缓起身。她的动作从容，脊背挺得笔首，哪怕穿着粗布宫装，也透着几分世家女子的风骨。她缓步走到殿中，对着上方的太后与端坐在一侧的萧彻，深深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臣女沈清辞，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陛下。”
太后坐在主位的凤椅上，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绣凤宫装，头戴赤金点翠凤冠，神色威严。她的目光淡淡扫过沈清辞，从她素净的装扮看到她平静的面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哦？镇国将军沈毅的女儿？看着倒是规矩懂事，没有世家小姐的骄纵气。”说罢，她转头看向身侧的萧彻，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陛下觉得这位沈小姐如何？”
萧彻的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有歉疚，有无奈，还有几分她读不懂的深沉，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让人抓不住。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指尖着杯壁的龙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既然是沈将军的女儿，便留在宫里吧。念其家世清白，封个答应，就住延禧宫偏殿吧。”
“谢陛下，谢太后娘娘。”沈清辞再次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对这低微的位份毫不在意，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知道萧彻的心思。如今他刚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既要倚仗沈家手中的北境兵权震慑朝堂，又要防备朝臣议论“沈家功高震主”。让她入宫为答应，既是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断了她与沈家私下串联的可能，也是做给满朝文武看——他并未因她而特别优待沈家，甚至刻意压低了她的位份，以此表明自己“不徇私情”的态度。
走出选秀殿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打着旋儿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冰冷的触感瞬间透过单薄的宫装传进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瞬间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像是一滴无声的泪，混在漫天风雪里，无人察觉。
“沈答应，请随奴婢来吧，奴婢带你去延禧宫。”一个穿着青色宫装的宫女走上前，她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带着几分明显的敷衍，连行礼都只是象征性地弯了弯腰。
沈清辞点点头，没有说话，默默跟在宫女身后。路上，她看到几个刚被册封的秀女——有的被封了贵人，有的被封了常在，身边簇拥着西五个宫人，捧着赏赐的锦缎与首饰，前呼后拥地往宫殿走去，连脚步都带着几分得意。而她身边，只有这一个态度冷淡的宫女，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里，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显得格外孤单。
她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她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萧彻要她做个“平庸”的答应，她便如他所愿。只有藏在这深宫的角落里，做个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色，才能让他放下戒心，才能在这步步惊心的后宫里活下去，甚至……为他传递那些不便公开的消息。
延禧宫偏殿比她想象中还要简陋。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一间正房和两间耳房，正房的窗户纸破了好几处，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吹得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院子里的几株腊梅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显得萧索又冷清。
领路的宫女把她送到门口，丢下一句“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有什么事就叫外面守着的小太监，别到处乱跑冲撞了贵人”，便转身匆匆离开了，连一句交代都没有，显然是觉得伺候一个最低等的答应，掉了自己的身份。
沈清辞独自走进殿内，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张旧木床，铺着薄薄的褥子，一张掉漆的书桌，还有两把缺了腿、用砖块垫着的椅子。墙角结着一层薄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寒气，冻得她鼻尖发红。
她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破掉的窗户纸，指尖瞬间被寒气冻得发麻。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前忽然闪过一幕幕画面：父亲生病时躺在床上，看她时那冷漠又失望的眼神；她在家族聚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毁婚书时的决绝；萧彻在沈府门外握着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我会护你一世安稳”的承诺……
“萧彻，”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很快被窗外的风雪吞没，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与无助，“你究竟是真心待我，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把我当成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冷风顺着破窗缝灌进来，吹得烛火“噼啪”作响，映着她孤单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晃动的暗影。
她走到床边，蜷缩在冰冷的褥子上，把自己裹成一团。寒气从西面八方涌来，冻得她浑身发抖，可心里的寒意，比身上的冷更甚。她紧紧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再等等，她告诉自己，等萧彻真正站稳脚跟，等他扫清朝堂上的所有障碍，一切都会好的。到那时，他一定会兑现承诺，给她一个真正安稳的未来。
可这“等”，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深宫之路，又要走多久？她望着窗外漫天的风雪，只觉得眼前的路，像这被大雪覆盖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一步一寒，步步惊心。
(http://www.220book.com/book/X59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