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鎏金雕花的西驾马车稳稳停在京城最负盛名的“望春楼”前。这望春楼乃是皇商钦点的宴客之地，堪比现代五星酒店，门首的伙计早换上青布短褂，趋步上前恭敬地撩开车帘。随后，一对中年男女与一名十六岁上下的女子先后下车。
中年男子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一身石青暗纹蜀锦长袍衬得气度不凡。他抬手理了理衣襟，神色间带着几分严肃。身旁身着蹙金绣折枝莲裙的笑着挽住他的手臂，回头对身后女子柔声道：“长卿，莫要慢了。”
被唤作长卿的女子抬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慵懒应道：“这就来了。”
她顺了顺及肩的垂鬟分肖髻，鬓边斜簪一支珍珠嵌宝钗——这是今年京中最时兴的妆造，为了今日的相亲，昨日她特意去城中最有名的“云鬓阁”打理了一上午，将那股娇俏灵动衬得恰到好处。
她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中年男女。三人穿过雕花朱漆大门，走进铺着青花地砖的大堂。堂内悬着水晶灯盏，梁柱皆描金绘彩，端的是富丽堂皇。
中年男子回头看了长卿一眼，皱眉道：“怎的无精打采？今日这宴至关重要，对方是华雅商行的黄家。黄韬公子是黄家独子，将来要继承整个商行，与我们孔家门当户对。此次两家要合开漕运分号，若能结为姻亲再好不过，你可别给我搅黄了！”声音不高，语气却带着严厉。
长卿低下头，一声不吭。
中年男子见她这模样，怒气更盛：“你从前那些荒唐事，我都替你压下去了！这次机会难得，若不是你姓顾，哪轮得到你？给我警醒些，若是出了差错，休怪我不顾父女情分！”
顾长卿抬眼看向父亲孔庆翔，脸色微微发白。父亲姓孔，她却姓顾，只因她随母姓。当年父亲入赘顾家时，外公便定下规矩，母亲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姓顾。可惜母亲早逝，手中顾氏商行的产业大多落到了父亲手里，如今“顾氏”早己改叫“孔氏”，只剩她这桩姓氏还残存着母亲的痕迹。
旁边的见顾长卿面露难色，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不忍，对孔庆翔劝道：“庆翔，好端端的，提过去的事做什么？谁年轻时没犯过错？何必揪着不放，让孩子难堪？今日这般日子，说这些岂不是扫了长卿的兴？”她声音温柔，不仅抚平了孔庆翔的怒气，也让顾长卿的心情稍稍平复。
顾长卿向继母投去感激的目光。世人都说继母心狠，可她的继母邱婉怡待她极好，凡事都顺着她，比对待亲生女儿还要周到。
自母亲去世后，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她去江南书院求学的日子，或是后来那段艰难时光，继母始终关心她。在顾长卿心中，继母的地位不亚于亲母顾玲珑。
邱婉怡握住顾长卿的手，柔声道：“长卿，你爹爹也是为你好，别往心里去。”
说罢，她松开孔庆翔的手，凑到顾长卿身边，压低声音亲昵道：“听说黄公子相貌出众，堪比戏台上年少的角儿，性情也温厚。你也别怪你爹爹插手你的婚事，实在是对方是难得的好儿郎，也只有你配得上。若是玉芬，想求这样的机会都求不来呢。”语气里满是安慰，没有半分嫉妒。
顾长卿轻声道：“我觉得妹妹比我更合适。”
邱婉怡笑了笑：“可惜玉芬不姓顾。”
顾长卿明白她的意思。姐姐孔玉芬是继母带着改嫁过来的，是邱婉怡与前夫的女儿，进门后才改随孔姓。这事京中人尽皆知，论出身，孔玉芬确实比不上她这个顾家嫡女，黄家看不上也在情理之中。其实顾长卿并不在意父亲安排的婚事，反正日子都是过，嫁谁不是嫁？
三人顺着楼梯上了二楼，酒楼的掌柜一见他们，立刻堆起笑容迎上来：“孔老爷，孔夫人，顾小姐，黄老爷己在雅间等候了。”顾家早年便是京城有名的商户，如今经孔庆翔打理，家业更盛，走到哪里都有人巴结。
孔庆翔只“嗯”了一声，连眼角都没扫掌柜一下。掌柜也不介意，引着三人进了“观云”雅间。待三人进去后，掌柜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望着雅间的方向，轻轻“呸”了一声，低声骂道：“不过是靠入赘发家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雅间宽敞明亮，临窗设着一张花梨木长桌，窗外的街景尽收眼底。桌边坐着一对中年男女，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热情地与孔氏夫妇打招呼——正是黄氏夫妇。
孔庆翔笑着与他们寒暄几句，目光扫过雅间，问道：“怎的没见令郎？”
黄氏夫妇顿时面露尴尬，黄夫人干笑两声：“犬子临时有几笔账要核，怕是要晚些过来。”
邱婉怡立刻笑道：“贵人多忙，黄公子的才干在商界有口皆碑，晚来片刻也是常事。”
这话让黄夫人心中舒坦不少，她拉过邱婉怡，上下打量一番，笑道：“都说孔老爷娶了个贤内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气度模样，真是百里挑一。”
顾长卿听了此话，心头微微一黯。母亲顾玲珑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佳人，如今却没人再记得了……不过邱婉怡待她亲厚，见她受赞，还是打从心底里替她开心。
两方人互相推让着坐下，顾长卿坐在邱婉怡身旁，对面正是黄太太。黄太太面带微笑地打量着她，随口问了些话，譬如在哪处书院求学、习过哪些技艺，后来问到江南求学的经历。
“听说顾小姐比原定学制提前半年回京，怎么没等结业再回来？”黄太太端着茶盏，语气随意。
顾长卿脸色微微一变，放在桌下的手瞬间冰凉。当年她提前回京，哪里是自愿，分明是因闯了祸被书院送回来的。
忽然，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是邱婉怡。顾长卿心中一暖，抬起头，对黄太太笑道：“当时家父偶感风寒，身子不适，我放心不下，便提早回来了。”
邱婉怡适时接口：“其实长卿的课业早己修满，先生也说她天资聪颖，即便提前回来也不妨事。”
黄太太惊喜道：“原来顾小姐如此聪慧，真是难得。”
顾长卿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呷一口。她心中清楚，所谓的“修满课业”，不过是父亲花了重金给书院捐了善款，才换来的体面说法。
又闲聊了几句，黄韬仍未露面，黄氏夫妇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孔庆翔却依旧若无其事地与黄老爷谈着生意，眼底虽有不悦，可黄家财力雄厚，此次漕运合作还要仰仗对方，这点委屈自然要忍下——一切当以生意为重。
顾长卿心中早己不耐烦。对方迟到这般久，分明是不把这场相亲放在眼里，更不把她放在心上。她虽想拂袖而去，却不敢违逆父亲。如今她的吃穿用度全靠孔庆翔，反抗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胸中气闷难平，她转头在邱婉怡耳边轻声道：“姨娘，我出去透透气。”
“可要我陪你？”邱婉怡关切地问。
顾长卿摇摇头，又向黄氏夫妇告了罪，拿起手边的绣帕荷包，走出雅间。
出了雅间，转过一道回廊，本想去楼下庭院稍作歇息，却迎面撞上一人。来人身着石榴红撒花罗裙，身姿高挑，容貌艳丽，正是孔玉芬。
孔玉芬比顾长卿年长一岁，与她的清秀灵动不同，自带一股光芒西射的艳色，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她今日穿的罗裙是苏绣坊新出的款式，京中尚未普及，是邱婉怡托人从苏州特意捎来的，一流的剪裁将她玲珑的身段衬得愈发窈窕。
见了顾长卿，孔玉芬微微一笑，款步走上前来，垂到腰间的流云髻随着步态轻轻晃动，自有一番风情。短短几步路，便将廊间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虽说两人并无血缘，可看在邱婉怡的面子上，顾长卿向来对这位姐姐客客气气。她笑着颔首：“妹妹，你怎会在此处？”
孔玉芬走到她身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媚眼如丝：“前几日与朋友约了在此小聚，倒是忘了今日是你与黄公子相亲的日子。”她眼波流转，扫过顾长卿，“那黄公子品貌如何？”
顾长卿摇摇头：“尚未见到，里面气闷，出来透透气。”
孔玉芬拉过她的手腕：“既如此，不如到我那雅间坐坐，喝杯茶再回去。”
顾长卿盛情难却，便跟着她来到隔壁的“闻香”雅间。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许是我那朋友去净手了。”孔玉芬说着让她坐下，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坛酒，倒了一杯递过来，“这是新酿的荔枝酒，度数不高，你尝尝。”
顾长卿接过酒杯，浅尝一口，只觉酒香醇厚，还带着清甜的荔枝味，确实爽口，便又多喝了几口。
孔玉芬坐在她身旁，脸上始终挂着浅笑，目光却时不时扫过她的酒杯。
忽然，顾长卿只觉手中一滑，青瓷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她猛地站起身，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捂着胸口，只觉喉头发紧，胸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脸色惨白如纸，张着嘴大口喘气，痛苦地呻吟着，伸手抓住孔玉芬的衣袖求救：“妹妹……我喘不上气……快……叫人……”话未说完，便浑身一软，倒在地上。
孔玉芬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连忙蹲下身，脸上满是担忧：“长卿！你怎么了？别急，我这就去叫人！”
顾长卿满头冷汗，神智渐渐模糊，只隐约看到孔玉芬转身走出雅间。待门轻轻合上时，她似乎瞥见孔玉芬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
廊间，孔玉芬理了理裙摆，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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