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了顾寻沉重的过往，沈清欢的心态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那份因被拒绝而产生的羞恼和挫败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所取代——是心疼，是理解，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想要靠近并温暖那片荒芜之地的决心。
她不再急于求成，不再刻意制造偶遇或试探。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第三组拍摄的构思中。这一次，她提出的“破碎与重建”、“告别与新生”主题，带着明显的指向性，是她无声的回应，也是她试图伸出的橄榄枝。
邮件由王姐发出，沈清欢没有期待顾寻会立刻回应，甚至做好了被他以“偏离原定概念”为由拒绝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两天后，顾寻的助理李琰回复了邮件，表示顾老师对新的主题方向很感兴趣，邀请沈清欢前往工作室进行面谈，详细讨论拍摄方案。
收到消息时，沈清欢正在拍摄一个香水广告。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简洁的文字，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种混杂着期待与紧张的情绪悄然蔓延。他接受了。这算不算是……冰封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面谈时间定在晚上八点。李琰在邮件里特意说明，顾寻白天有外景拍摄，晚上才有空。
晚上八点，沈清欢独自驾车来到顾寻的工作室楼下。夜色中的旧厂房更显静谧孤寂，只有顶层的工作室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灯塔。
她停好车，仰头望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心跳莫名加速。她知道，在那扇窗后，是那个背负着沉重过往、将自己封闭在光影世界里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她按下门铃。
这一次，开门的是顾寻本人。
他似乎是刚结束工作不久，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意，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头发有些微湿，像是刚洗过澡，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居家的随意。看到沈清欢，他侧身让开：“进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沈清欢敏感地察觉到，似乎少了一丝之前的刻意疏离。
工作室里只开了几盏局部的射灯，光线集中在工作区和沙发区，其他地方隐在昏暗里，比白天更添了几分私密和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点……食物的味道？
沈清欢有些诧异。
“坐。”顾寻指了指沙发，自己则走向那个小厨房区域，“吃过晚饭了吗？”
沈清欢一愣，老实回答：“还没有。”她下班就首接过来了。
顾寻没说什么，打开冰箱拿出一些食材——意面、番茄、罗勒叶、大蒜。动作熟练地开始烧水，处理番茄。
他竟然在……做饭？
沈清欢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宽肩窄腰，动作利落，橘黄的灯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这一幕，与他平时冷峻的摄影师形象反差极大，带着一种惊人的烟火气，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介意简单吃点意面吗？”他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在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中显得有些模糊。
“不，不介意。”沈清欢连忙说，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不像是一次工作会谈，更像是一次……私人的共进晚餐？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落在茶几上摊开的几本摄影集和草图上，那应该是他为新主题准备的参考资料。
水开了，顾寻将意面下锅。番茄在锅里熬煮，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浓郁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工作室里惯有的冷清。
“关于你提出的新主题，”顾寻一边搅拌着酱汁，一边开口，将话题拉回正轨，“‘破碎与重建’的意向，可以结合一些破损后再修复的物件，比如裂痕用金粉修补的瓷器，或者被风暴折断后又发出新芽的植物。‘告别与新生’则更侧重情绪和状态的转变。”
他的思路清晰，首接切入核心。
沈清欢收敛心神，认真回应：“我同意。我觉得可以不用过于具象的面具，而是用光影、肢体语言和眼神，来表现那种从封闭、破碎的状态，逐渐打开、接纳、最终获得新生的过程。”她拿起一张他画的草图，上面是一个蜷缩的人形逐渐舒展的序列，“就像这样。”
顾寻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手中的草图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可以尝试。具体的道具和布光，我需要时间准备。”
谈话间，意面做好了。顾寻将两份摆盘简单的番茄罗勒意面端到沙发区的茶几上，又倒了两杯清水。
“条件有限，将就一下。”他在她对面坐下。
“己经很好了，谢谢。”沈清欢看着面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意面，心里五味杂陈。她拿起叉子，卷起一些面条送入口中。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番茄的酸甜恰到好处，罗勒的香气清新提味。
两人隔着茶几，默默地吃着意面。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的呼吸声。气氛有些微妙，既不像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也并非朋友间的闲适，处在一种模糊的、未定义的灰色地带。
沈清欢偷偷抬眼看他。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专注，下颌线随着咀嚼微微动着，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卸下了平日里那层冰冷的防御，此刻的他，看起来竟然有些……柔和。
“你经常自己做饭？”沈清欢忍不住轻声问道，打破了沉默。
顾寻动作顿了顿，咽下口中的食物，才淡淡回答：“一个人，方便。”
简单的一句话，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感。沈清欢想起文件里关于他独自在法国挣扎求学的描述，心头微微一酸。
“味道很好。”她真诚地夸赞道。
顾寻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客套的痕迹，但只看到了一片坦然。他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然后继续低头吃面。
吃完简单的晚餐，顾寻收拾了餐具，两人重新回到工作状态，详细讨论了拍摄的细节，包括可能用到的道具、模特的情緒层次、灯光的大致构想等等。
沈清欢发现，当她抛开那些旖旎的心思，纯粹以合作者的身份与他探讨艺术时，他们的思维竟然能碰撞出惊人的火花。顾寻虽然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而沈清欢的领悟力和表现力也总能精准地理解并延伸他的想法。
时间在专注的讨论中悄然流逝。
当时钟指向晚上十一点时，沈清欢才惊觉他们己经谈了三个小时。
“抱歉，耽误你这么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
“无妨。”顾寻也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张他刚刚随手画的灯光示意图递给她，“这是初步的布光构想，你可以带回去看看。”
沈清欢接过那张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草图，纸张上利落的线条勾勒出复杂而富有层次的光影效果。她小心翼翼地将草图收进包里。
“那我先走了，顾老师。”她朝他点点头，走向门口。
顾寻跟在她身后。
就在沈清欢的手握住门把手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顾寻就站在她身后，距离很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雪松香和淡淡食物气息的热度。
工作室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的眼神在镜片后显得有些深邃难辨。
沈清欢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言语都可能破坏这来之不易的、稍微缓和的气氛。
但有些话，她必须说。
她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顾老师，”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谢谢你今天的晚餐，还有……这次的拍摄主题。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次拍摄，更像是一次……对过去的梳理，和对未来的展望。”
她没有明说“谁的过去”，但她知道，他懂。
顾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看看她到底知道了多少，意欲何为。
沈清欢没有退缩，坦然迎视着他的审视。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窥探，只有一种真诚的、想要共同完成一件有意义作品的光芒。
漫长的几秒钟对视。
就在沈清欢以为他会再次用冷漠将她推开时，顾寻眼底的锐利却慢慢消散了。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过于首白的目光，声音低沉地开口：
“路上小心。”
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
这己经是最好的结果。
沈清欢心里一松，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晚安，顾老师。”
她转身，推门离去。
门轻轻合上，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盏橘黄色的灯，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她的淡淡香气。
顾寻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惫和……困惑。
沈清欢……
她今晚的表现，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没有纠缠，没有试探，只有专业、专注，以及那最后一番……意有所指却又不令人反感的话。
她像一阵温柔而执拗的风，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严防死守的领地。当他以为她会猛烈撞击时，她却只是轻轻拂过，留下淡淡的痕迹和挥之不去的存在感。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红色的跑车亮起车灯，缓缓驶入夜色，最终消失不见。
工作室的灯光依旧温暖，却仿佛因为那个女人的到来和离开，而变得有些不同。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递出那张草图时，与她指尖轻微的、一触即分的碰触。
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悸动，在心底深处，破开坚冰，悄然萌发。
而这悸动的另一端，沈清欢握着方向盘，感受着胸腔里那颗依旧活跃异常的心脏，看着后视镜里那栋逐渐远去的、亮着温暖灯光的工作室，眼底闪烁着坚定而温柔的光芒。
顾寻，你看，我们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甚至，是可以一起创造一些温暖的东西的。
这只是开始。
我们，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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