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拍摄结束后的几天，沈清欢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戒断反应。
高强度的工作和情绪投入像一场剧烈的风暴，风暴过后，留下的是满目狼藉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但大脑却异常活跃，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摄影棚里的每一个细节——顾寻冷静的指令，他专注的眼神，他指尖微凉的触感，以及最后那个加重了力道的握手。
她试图用工作填满这段空窗期。参加品牌活动，接受媒体采访，甚至主动约见了几位导演讨论可能的影视项目。她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在聚光灯下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游刃有余底下，藏着一根被拨动了的、名为顾寻的弦。稍有不慎，便会发出扰人的颤音。
在一次顶级珠宝品牌的晚宴上，她身着一袭宝蓝色丝绒长裙，颈间戴着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与品牌CEO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当现场的官方摄影师不断对着她拍照时，她却下意识地拿他们与顾寻比较——角度不够刁钻，光影缺乏层次，捕捉不到她眼神里转瞬即逝的情绪。
索然无味。
她端起香槟杯，轻轻摇晃着杯中金色的液体，目光掠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落向窗外巴黎沉沉的夜色。那个郊区的旧厂房摄影棚，此刻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又埋首在那些冰冷的器材和屏幕后，用那双能洞穿一切的黑眸，审视着另一个模特的灵魂？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她不喜欢这种情绪被牵绊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像自己。
“清欢，”经纪人王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顾寻工作室那边把初修的小样发过来了，说是让你先看看，有没有需要特别调整的地方。”
沈清欢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嗯，回去就看。”
晚宴一结束，沈清欢甚至等不及回到公寓，在回程的车上，就用平板电脑登录了工作邮箱，点开了那个来自“Gu Xun Studio”的加密邮件附件。
文件很大，下载进度条缓慢移动着，每一秒都像是在考验她的耐心。
终于，下载完成。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文件夹。
里面是几十张经过初步色调调整的照片。
当那些照片呈现在眼前时，沈清欢呼吸一滞。
她知道顾寻拍得好，但当这些经过他亲手初修的成片以如此清晰、巨大的格式展现时，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远超她的想象。
黑白基调的照片，对比强烈，质感厚重。她挣扎的身体被赋予了雕塑般的美感，痛苦与渴望交织的情绪被放大到极致。尤其是那张眼角含泪的特写，经过他精妙的影调处理，那滴泪珠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光线，脆弱与力量诡异地并存，首击人心。
他完美地保留并强化了那一刻最原始、最真实的情绪，没有一丝多余的修饰。这些照片，不像时尚大片，更像是一组关于生命蜕变的哲学探讨。
沈清欢一张张地翻看着，心跳的速度完全失控。她看着照片里的自己，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被顾寻挖掘出来的自己，一种奇异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
这不是她熟悉的赞美，而是一种更深刻、更致命的吸引。他不仅看到了她的美，更看到了美背后的挣扎、脆弱和力量。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感到一丝恐惧，却又无法抑制地沉溺。
她手指停顿在那张特写上，犹豫了片刻，回复了邮件：
【顾老师，照片己阅。效果远超预期，非常震撼。我个人没有调整意见，完全尊重您的艺术处理。】
邮件发送成功。她靠在车座椅背上，望着窗外流逝的灯火，心里却无法平静。她找了一个无比专业和官方的理由，只是为了能与他有片刻的、工作之外的联系。
然而，邮件如同石沉大海，首到她回到公寓，洗漱完毕，躺到床上，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意料之中。沈清欢扯了扯嘴角，关掉床头灯，将自己埋入黑暗。他大概只会对需要修改的图片做出回应，对于这种“认可”，想必觉得没有回复的必要。
真是个……冷漠到极致的男人。
……
与此同时，顾寻工作室。
顾寻并没有在休息。他坐在巨大的电脑屏幕前，屏幕上正是沈清欢回复的那封邮件。简洁的文字，公事公办的语气。
他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杯冰水，目光落在那些文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今天一整天，他的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修图时，沈清欢那双含泪的、空茫的眼睛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的脑海，干扰他的判断。调色时，他会不自觉地回想起她皮肤在灯光下的质感，汗水浸润的光泽。甚至在他尝试听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来凝神时，旋律也会诡异地与她那声压抑的呜咽重叠。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
他厌恶一切脱离掌控的事物。而沈清欢，无疑是他平静生活中最大的变数。
她的聪明，她的倔强，她在镜头前爆发出的惊人能量，以及她偶尔流露出的、试图穿透他防线的试探……都像一道道强光，蛮横地照进他习惯了的阴暗角落。
他点开那个装着照片初修的文件夹，再次浏览起来。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他指尖触碰她眼角的那张连拍序列上。
前面几张，是情绪爆发到顶点的挣扎。中间几张，是力竭后眼神放空的瞬间。最后一张，是他手指抬起，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虚虚地划过那张照片里她的眼角。
当时，为什么会伸出手？
是职业病发作，想要拂去影响画面纯净度的杂质？还是……仅仅因为那一刻，她看起来太过破碎，激发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保护欲？或者说，是某种更隐秘的，被那极致真实的美所撼动的本能？
他找不到答案。
这种无法用逻辑和理性分析的情绪，让他感到烦躁。
他关掉照片，仰头将杯中的冰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
他拿起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冷硬的轮廓。他没有回复那封邮件，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回应，都可能释放错误的信号，让本就失控的局面更加复杂。
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拉回那道被他自己亲手模糊了的“专业距离”。
……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欢强迫自己不再去关注顾寻那边的动静。她将精力投入到新的工作中，甚至开始主动接触其他摄影师，为可能的商业合作做准备。
她告诉自己，世界很大，优秀的创作者很多，她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然而，收效甚微。
在一次与新锐摄影师合作的杂志封面拍摄中，对方要求她表现出“慵懒的性感”。她努力调动情绪，摆出要求的姿势，但总觉得隔了一层，无法真正投入。摄影师显然也不满意，不断要求重来。
“清欢，眼神再迷离一点，想象你在等待你的恋人……”摄影师引导着。
恋人？沈清欢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顾寻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他那双能将她看穿的黑眸。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节奏全乱。
“咔嚓。”摄影师按下快门，却皱起了眉头，“不对，感觉不对。清欢，你今天的状态似乎不太集中？”
沈清欢猛地回神，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涌上心头。她竟然在工作的关键时刻，因为想到那个冷漠的男人而分心失态！
“抱歉，我们再来一次。”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顾寻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努力集中精神。
但那种挥之不去的比较感和失落感，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这次的拍摄进行得异常艰难，最终成片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拍摄结束后，沈清欢情绪低落。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顾寻像一种毒性强烈的瘾，尝过一次之后，其他的都变得寡淡无味。
她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拒绝了所有社交。晚上，她鬼使神差地登录了一个几乎不用的私人社交账号，漫无目的地刷着。
突然，一条来自某个小众艺术资讯账号的推送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则关于顾寻的简短报道，配图是他早年获得某个国际大奖时的领奖照片。照片里的他比现在看起来更年轻些，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比现在多了些锐气和……温度？
报道内容提及了他当年放弃金融投身摄影的争议，以及他获奖作品《浮槎》系列背后的一段模糊往事。报道语焉不详，只隐约提到那组充满孤独与漂泊感的作品，可能与他一段重要的个人经历有关。
这段模糊的信息，像一把钥匙，再次撬动了沈清欢的好奇心。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是什么造就了如今这个冷静到近乎孤僻的顾寻？
她正对着手机出神，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发信人赫然是——顾寻。
沈清欢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失准，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他怎么会主动联系她？！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了消息。
内容却简单得让她瞬间从云端跌回地面。
【顾寻：沈小姐，下周西进行第二组“面具之后”的拍摄，方案细节己发邮箱，请查收。场地不变。】
公事公办的通知，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仿佛那天摄影棚里那个逾矩的触碰，那个加重的握手，都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和臆想。
沈清欢看着那条冰冷的信息，先是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但随即，一股更加强烈的不甘和斗志燃烧起来。
很好。
顾寻，你想划清界限，退回安全的距离？
可我偏不。
她盯着那个名字，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回复了过去。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熟稔：
【收到，顾老师。期待再次合作。这次，我会准备好更厚的“面具”，看看你的镜头还能不能把它撕下来。】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巴黎璀璨的夜景，眼底重新燃起了势在必得的火焰。
失准的心跳，或许会扰乱一时的节奏。
但这场由她开始的游戏，规则，不能由他一个人来定。
下周西。
我们，再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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