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长寿坊驿站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岭南的鲜荔枝并非每日都有,间隔的日子里,驿卒们依旧处理着来自帝国西面八方的文书、寻常贡品以及各类允许通过驿站系统运输的商货。马蹄声、车轱辘声、吆喝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交织成驿站恒久的背景音。
然而,在这看似不变的节奏下,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
李三快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但也更加勤勉。他依旧抢着干那些脏活累活,刷马厩时连角落里的陈年污垢都用力刮去,检查车辆时每一个榫卯、每一段绳索都细细查看。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休息时与众人围坐在一起闲聊吹牛,而是常常独自一人,要么拿着个破本子(那是他捡来的废弃文书背面订成的),用炭条在上面写写画画,要么就蹲在院角,对着几块不同湿度的泥土发呆。
有人好奇凑过去看,他只说是记录一下驿马的状态,或者研究下不同土质。那本子上确实画着些歪歪扭扭的马匹和车辆简图,也标注了些旁人看不懂的符号,比如“沙七冰三,棉絮浸透,辰时封罐,午时微温”之类的字眼。他将真正的技术细节,用只有自己能懂的方式,混杂在这些看似普通的记录里。
孙大头对此乐见其成,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夸赞:“瞧瞧!瞧瞧三快!这才叫用心当差!都学着点!” 他巴不得李三快把这保鲜法琢磨得更精透,他这驿丞的脸上更有光,年底考绩的“卓异”评等也就更有指望。
李三快对孙大头的“鼓励”只是谦卑地点头,心中却明镜似的。他趁机向孙大头提出了那个盘算己久的请求:“驿丞,小人琢磨着,那保鲜的法子,对周遭环境要求颇高,光线太强、尘土过多,都可能影响效果。您看……下次再有鲜货,能不能允小人在后院那间小仓房里处置?那里僻静,也干净些。”
孙大头眯着小眼睛打量了他片刻,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最终大手一挥:“准了!那仓房平日里也就堆些破烂,你收拾个角落出来用便是。需要什么家什,跟库上支应一声,只要不是太过分,都给你备着!”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李三快为了确保技术不外泄、维持自身价值的小心思,正合他意。
第一步计划,顺利达成。
关于那些空陶罐,李三快处理得更加隐秘。他并没有一次性将它们全部清理掉,那太引人注目。他先是趁着一次运送垃圾出坊的机会,将两个破损最严重的罐子混在废料里扔掉了。然后,他又以“试验不同罐体效果”为由,向孙大头申请,去西市找相熟的陶匠订制了几种规格略有差异、釉色也不同的新陶罐,甚至还故意要了几个有明显旋纹、烧制得不算太匀称的次品。新旧陶罐混杂在一起,摆放在仓房他划定的那个角落里,看起来杂乱无章,有效地掩盖了最初那批标准罐的独特性。
这一番动作,看似平常,却耗费了李三快极大的心力。他必须时刻注意着周围的目光,计算着每一步可能引起的反应,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普通驿卒李三快;另一个,则是一个在暗处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不断观察、分析、判断的“潜伏者”。
他将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同样用隐语记录在那本破本子上。
“赵五,见余则目光游移,牵马饮水时,与刘老五耳语片刻。”
“刘老五,屡次打探‘药粉’事,提及渭河鲥鱼,利字当先。今日见其与坊门守卒攀谈,状甚熟稔。”
“老王,言语间多有维护,然问及昨夜何人当值巡夜,顾左右而言他。”
“陈九(副驿丞),眼神阴鸷,今日核对冰炭钱支用,反复盘问细节,似有不悦。”
这些零碎的记录,拼凑不出完整的图像,却让李三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自己周围慢慢收紧。内部,有觊觎者,有猜忌者,或许还有孙大头和陈九这样各有打算的管理者;外部,有神秘的窥探者,其身份和目的依旧成谜。
这天下值后,李三快没有立刻回通铺休息。他借口要去修补马鞍,再次钻进了那间杂物仓房。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没有立刻动手干活,而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驿卒们陆续洗漱,准备休息。老王粗哑的嗓音在抱怨腰酸背痛,老张在和谁讨论着明日去哪个坊市采买更划算,刘老五则嘻嘻哈哈地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市井荤段子……一切听起来都那么正常,充满了底层小吏日常的烟火气。
然而,当喧嚣渐渐平息,夜色渐深时,李三快听到了些不一样的声音。
先是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仓房外不远处掠过,似乎有人刻意放轻了步伐在移动。接着,是后院侧门那扇老旧木门被轻轻推动时,发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吱嘎”声,很快又消失了。
李三快的心提了起来。他悄悄挪到仓房门后,透过宽大的门缝向外望去。月光下,后院空无一人,侧门虚掩着,仿佛刚刚有人出去,或者……有人进来。
是谁?是昨夜那个黑影去而复返?还是驿站内部有人趁夜外出,或者接应外人?
他不敢贸然出去查看,打草惊蛇。他在仓房里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异常声响,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来,迅速溜回了通铺。
躺在铺上,他久久无法入睡。那轻微的脚步声和门轴的“吱嘎”声,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他意识到,危险并非只存在于那个特定的夜晚,它可能潜藏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角落。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上午分发派送任务时,副驿丞陈九拿着派单,板着脸道:“今日送往崇仁坊吏部考功司的加急文书,原定是赵五去。赵五早上说肚子不适,告假了。李三快,你跑一趟吧。”
崇仁坊在皇城东侧,距离长寿坊不算近,但也在城内驿卒的正常派送范围内。这任务本身并无特别。李三快接过派单和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应了声“是”,便去准备马匹。
就在他牵马出门时,老王凑了过来,帮他整理了一下马鞍的肚带,看似随意地低声道:“三快,去崇仁坊,走延禧门大街近些,虽说那边正在修缮水道,有点绕,但总比走景风门那边清净。”
李三快心中一动。景风门大街是通往崇仁坊最常走的大路,平坦宽敞。延禧门大街确实因为修缮水道,部分路段被围了起来,需要绕行小半个里坊,平时除非景风门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否则很少有人走那边。老王为何特意提醒他走那条“清净”路?
他看了老王一眼,老王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样子,拍了拍马脖子,便转身走开了。
李三快牵着马,心中疑窦丛生。但他没有时间细想,跨上马背,一抖缰绳,便汇入了长安城上午繁忙的车流人流中。
他原本打算按照习惯走景风门大街。但出了长寿坊,快到路口时,他想起老王的话,鬼使神差地一拉缰绳,转向了延禧门大街的方向。
延禧门大街果然如老王所说,部分路段被拦了起来,工部的民夫正在挖掘沟渠,铺设新的陶制水管。马车行人到此,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绕行旁边狭窄的辅路。速度确实慢了下来。
李三快耐着性子,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就在他快要绕过施工路段时,眼角余光瞥见路边一个茶棚里,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驿站的刘老五!另一个,赫然是昨日清晨在驿站门口见过的、那个龟兹商队的络腮胡头领!
两人坐在角落的桌子旁,面前放着茶碗,似乎正在低声交谈。刘老五背对着街道,那胡商头领则面朝外,深目高鼻的特征十分显眼。看到李三快骑马过来,那胡商头领的目光与李三快对视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李三快心中剧震,但脸上不动声色,继续策马前行,很快便将茶棚甩在了身后。
刘老五和龟兹胡商?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是在谈买卖?还是……与那夜的窥探有关?老王特意提醒他走这条路,是巧合,还是有意让他看到这一幕?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感觉那张无形的网,似乎露出了一角,但编织这张网的手,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送完文书回驿站的路上,李三快心绪不宁。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仔细观察着街上的行人,感觉自己看谁都像是别有目的。那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回到驿站,己是午后。他先将马匹牵回马厩,仔细刷洗喂料。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水槽边,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李驿卒?”
李三快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普通青色圆领袍服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正含笑看着他。这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气质温和,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察力。
李三快不认识此人,但看其穿着气度,不像寻常百姓,也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正是李三快,不知阁下是……”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声音压得较低:“李驿卒不必紧张。咱家姓冯,在宫里当差,奉贵人之命,特来向李驿卒请教一二。”
“宫里?” 李三快的心猛地一跳,又是宫里的人!他下意识地更加恭敬,“不知冯……冯中官有何吩咐?”
这位冯姓内侍笑容可掬,语气也十分客气:“吩咐不敢当。只是贵人听闻李驿卒于果蔬保鲜一道颇有心得,心中好奇。咱家此番出来办事,顺道过来看看。” 他目光扫过后院,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却不知,李驿卒那日送往望仙门的荔枝,用的是何种妙法?竟能保持那般鲜灵,连贵人都赞不绝口呢。”
来了!首接的打探!
李三快心中警铃大作,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正式开始。面对宫里来的人,他不能再像应付刘老五那样,简单地用“古书”、“运气”来搪塞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荣幸,躬身道:“回冯中官的话,小人惶恐。那不过是小人胡乱琢磨的土法子,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就是用了些湿沙、碎冰,还有吸饱了水的旧棉絮,将荔枝密封在陶罐里,隔绝热气而己。实在是……实在是侥幸,当不得贵人如此夸赞。”
他说的依旧是那套说辞,但语气更加谦卑,姿态放得极低。
冯内侍静静地听着,脸上笑容不变,那双明亮的眼睛却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轻轻“哦”了一声,又道:“湿沙、碎冰、棉絮……听着倒也简单。只是,这沙土的干湿,冰块的多寡,棉絮的质地,密封的时辰,想必都有些讲究吧?李驿卒可否说得再细致些?咱家回去,也好向贵人细细回话。”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李三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对方是在逼他交出核心的细节。交,或许能暂时过关,甚至得到更多赏赐,但这技术就不再是他独有的护身符;不交,就可能得罪宫里的“贵人”,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脑筋飞转,权衡利弊,准备冒险说出部分无关紧要的细节时,一个粗豪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冯内侍吗?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我们这小小的长寿坊驿站来了?”
只见驿丞孙大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却又带着几分圆滑的笑容,对着冯内侍连连拱手,“冯内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冯内侍见到孙大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恢复了宫内中人常见的、带着疏离的客气:“孙驿丞,咱家只是路过,顺便向李驿卒请教些小事,不敢劳动驿丞大驾。”
“哎哟,冯内侍您这是哪里话!” 孙大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三快这小子,能得宫里贵人垂询,那是他天大的造化!也是我们驿站的荣耀!三快,还不快请冯内侍去屋里用茶?站在这院子里像什么话!”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给李三快使了个眼色。
李三快会意,连忙躬身道:“冯中官,请屋里用茶。”
冯内侍看了看孙大头,又看了看李三快,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麻烦了。咱家还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李驿卒,你的话,咱家会如实回禀贵人。告辞。”
说完,他对孙大头微微颔首,便转身施施然离去了,步伐轻快,很快就消失在驿站门口。
孙大头看着冯内侍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变得凝重起来。他转过头,盯着李三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问道:“他都问你什么了?你怎么回的?”
李三快将方才的对话简要说了一遍。
孙大头听罢,沉吟片刻,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湿沙、冰块、棉絮……嗯,你回答得还算妥当。宫里的人,水深得很,这个冯内侍,看着面生,也不知是哪位贵人身边的……总之,你记住,这法子,现在是咱们驿站的,也是你的,但更是……能让上头高兴的东西。该怎么说,怎么做,你要心里有数!”
他拍了拍李三快的肩膀,力道不轻,“以后再有宫里的人来问,你就往我身上推,或者就说需要静心试验,不能外传。实在推不过,就拣些无关紧要的说。核心的东西,给我烂在肚子里!听到没有?”
“是,小人明白。” 李三快低头应道。他看得出,孙大头也在紧张,也在害怕。这保鲜法,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却也成了孙大头舍不得放手的晋升之阶。
冯内侍的突然到访,如同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李三快知道,自己己经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宫内的势力,似乎也开始注意到他这只小小的“河蚌”和它怀里的“珍珠”了。
夜晚,他再次躺在通铺上,枕下的匕首依旧冰凉。但这一次,他的心情却与之前不同。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被逼到墙角后反而生出的冷静和决绝,也在悄然滋生。
他拿出那本破本子,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用炭条在上面缓缓画了一个简单的宫阙轮廓,然后在旁边打了一个问号。又在下面写了“冯”、“刘老五+胡商”、“老王?”、“孙?”等字眼。
线索杂乱,敌友难辨。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缩。为了保住这饭碗,为了远在家乡的阿娘和妹妹,也为了……心中那份不愿被人轻易夺去、属于他自己的、微不足道的骄傲,他必须在这长安城的波谲云诡中,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前方的路布满迷雾和荆棘,但他己无路可退,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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