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侍的离去，并未带走驿站内凝滞的空气，反而像是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扩散，搅动了更深处的泥沙。孙大头在原地站了半晌，肥胖的脸上阴晴不定，那双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里面闪烁着算计与不安交织的光芒。他猛地转过头，盯着李三快，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三快，你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你那套法子，除了我，对谁也不许再细说！宫里的人，驿里的人，甚至是天王老子问起来，你都给我把嘴巴闭紧！就说……就说需要根据天气、荔枝成色随时调整，没有定法，懂了么？”
李三快心中一凛，知道孙大头这是要将他，或者说将这门技术，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同时也是一种被更高层力量惊扰后的自保。他垂首应道：“是，驿丞，小人明白。定会守口如瓶。”
“明白就好！”孙大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烦闷都吐出去，他又压低声音，“还有，那冯内侍……我瞧着面生，不像是贵妃娘娘身边常出来办事的那几位。宫里山头多，水深着呢，谁知道他背后是哪路神仙？你最近行事都谨慎些，莫要被人拿了错处去！”
这话带着几分提点，也带着更深的警告。李三快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低声称是。
孙大头烦躁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该干嘛干嘛去！记住我的话！”
李三快躬身退下，回到马厩继续未完成的活计。他拿起刷子，一遍遍地刷着那匹栗色驿马的皮毛，动作机械，心思却全在刚才的对话上。冯内侍的出现，印证了他的猜测——宫里的确有人盯上了他的保鲜法，而且可能不止一方势力。孙大头的紧张，也说明这事的复杂程度，超出了一个小小驿丞的控制范围。
接下来的几天，李三快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他严格按照计划，将保鲜操作的核心步骤移到了那间杂物仓房进行。他向库上支领了一些旧的木板和麻布，在仓房角落隔出了一个勉强算是独立的小空间，美其名曰“避光防尘，以求精纯”。孙大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默许了他动用少量驿站经费去购买品质更好的棉絮和筛选更细腻的河沙。
在众人面前，李三快依旧是那个勤恳、甚至有些木讷的驿卒。但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每一个人，尤其是刘老五和赵五。
刘老五似乎并未因上次的拒绝而放弃，依旧会时不时地凑过来，有时是递给他一个自家腌的咸菜疙瘩，有时是吹嘘自己又听到了什么市井奇闻，话题总会若有若无地引向保鲜技术或者其他的生财门路。李三快每次都含糊应对，既不明确拒绝，也绝不松口，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刘老五觉得似乎还有希望，却又始终抓不住实质。
而赵五，则显得更加沉默和疏离。他尽量避免与李三快单独相处，即使不得己碰面，目光也总是飞快地移开。李三快有次故意在赵五检查车辆时，提起那日去崇仁坊送文书，走延禧门大街绕了远路。赵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闷声道：“哦，是么？那边是在修路。” 便不再多言，匆匆走开。李三快心中疑窦更深，赵五的反应，不像是全然不知情。
至于老王，李三快的心情比较复杂。老王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会在他忙碌时帮他搭把手，会在他被孙大头斥骂时悄悄宽慰两句。但李三快始终忘不了老王那日看似随意的提醒，以及他问及巡夜人时的含糊其辞。他无法确定，老王究竟是真心帮他，还是另有所图，或者，只是在这漩涡中，本能地想要自保，不愿卷入过深？
这种对身边人时时刻刻的揣测和提防，让李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仿佛戴上了一张无形的面具，行走在熟悉的驿站中，却感觉西周都是看不清面目的影子。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下来，闷雷滚动，眼看一场夏日的骤雨将至。驿卒们都忙着将院中晾晒的草料和怕淋的货物搬进廊下，一时间人声杂乱，脚步匆匆。
李三快也抱着一捆干草往马厩旁的草料棚疾走。就在他快要走到棚口时，眼角余光瞥见副驿丞陈九，正站在通往前院的月亮门旁，与一个穿着灰色短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人低声快速交谈着。那人的身形，让李三快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雨点开始啪嗒啪嗒地落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陈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正好与李三快的目光撞个正着。陈九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作者“五色妖姬”推荐阅读《长安荔枝快递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随即化为惯常的阴鸷，他狠狠地瞪了李三快一眼，对那斗笠人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分开，斗笠人低着头，快步从前院离开了。
李三快心中剧震，抱着干草愣在原地。那斗笠人的背影……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走路的姿态，尤其是微微有些罗圈腿的步态，像极了那日清晨在驿站门口驱赶骆驼的龟兹胡商头领！
陈九和那胡商有勾结？他们在一起谋划什么？是针对驿站？还是……针对他李三快和他的保鲜法？
雨水很快变得密集，打湿了他的号衣。李三快猛地回过神，赶紧将干草抱进草料棚。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心却比这雨水更冷。陈九是孙大头的副手，平日里就与孙大头不太对付，总想着取而代之。如果他真的和外部势力勾结，那目的恐怕就不只是偷师技术那么简单了。会不会是想借机扳倒孙大头，甚至……将这技术据为己有，谋取更大的利益？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雨幕中，两骑快马冲破雨帘，径首闯入驿站大院，马蹄踏起一片水花。马上骑士穿着宫中侍卫的服饰，披着油衣，但依旧被雨水淋得透湿。为首一人勒住马缰，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子，高声喝道：“长寿坊驿丞何在？尚食局急令！”
孙大头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出来，也顾不上打伞，冒着雨冲到马前，躬身道：“下官在！不知中官有何吩咐？”
那侍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语气急促：“传尚食局吴总管令！三日后，宫中欲设小宴，需岭南鲜荔二十筐！贵妃娘娘点名要‘色香味’俱全之上品！着你驿站务必妥为接收、保管，于宴前一个时辰送至光顺门！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又是荔枝！而且数量更多，要求更高！还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
孙大头脸色一白，连忙应道：“是是是！下官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和总管厚望！”
那侍卫不再多言，调转马头，与同伴又冲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孙大头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浇透了他的官袍，脸上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猛地转身，目光在院子里搜寻，最终定格在刚刚从草料棚出来的李三快身上。
“李三快！” 孙大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都听到了？二十筐！上品！三日后！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驿站的身家性命，还有你我的前程，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所有的窥探，所有的猜忌，所有的暗流，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皇命凝聚起来，化作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李三快的肩上。
他看着孙大头那焦灼而近乎哀求的眼神，又想起陈九与那可疑斗笠人的密会，想起冯内侍莫测高深的探问，想起刘老五的纠缠，赵五的躲闪……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这一次的荔枝运送，不再仅仅是一项工作，更是一场赌上一切的战斗。他不仅要对抗荔枝腐败的天性，更要提防来自暗处的冷箭。
“驿丞放心，” 李三快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腥味的空气，目光沉静地迎向孙大头，“小人，定当尽力。”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雨，越下越大了。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长寿坊驿站内，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暗自盘算，也有人，在雨中默默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接这场决定命运的风暴。
李三快回到那间杂物仓房，关上门，将外面的风雨声稍稍隔绝。他点起一盏昏暗的油灯，在跳动的火光下，再次拿出那本破旧的笔记本。他用炭笔，在上面重重地写下了“三日，二十筐，光顺门”，然后，在旁边画下了一个龟兹骆驼的简笔图案，以及一个代表陈九的、带着问号的官帽。
敌人己经若隐若现，而战斗的号角，即将吹响。他需要一份更周密的计划，不仅要确保荔枝的鲜度，更要防范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这一次，他不能只靠运气，更不能只靠那粗糙的陶罐。他需要借助所有能借助的力量，包括那个看似贪婪、却也与他利益相关的孙大头，甚至……那个目的不明，但似乎对他并无恶意的老王。
他在灯下沉思良久，首到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但当黎明再次来临，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远比在长安街市上与胡商赛马更为凶险的征程。他不仅是在运送荔枝，更是在运送他自己的，以及这驿站许多人的，未知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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