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青藤山上的树叶黄了又绿，晞宝在道观里撒欢捣蛋的第三个年头，眼看就要到头了。
清虚道长发现，自己近来叹气的次数越发频繁。他常常独自站在观外那棵老松树下，望着山下云海翻涌，目光悠远，手指藏在袖中默默掐算。
小晞宝敏锐地察觉到了师父的不同。以前她捣蛋，师父吹胡子瞪眼是真，但眼底总是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和纵容。可最近几天，师父看她玩闹时，那眼神里总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不舍，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后的释然。
这让她有点小慌张。难道是自己最近调皮过头了？把二师伯珍藏的百年老参偷偷切了泡水给仙鹤喝，结果仙鹤补得流了三天鼻血的事，被发现了？还是往三师叔的茶壶里放“实话实说符”，让他当着香客的面把心里吐槽人家的话全秃噜出来的事，东窗事发了？
她决定乖一点。
于是，破天荒地，她主动把藏经阁被翻乱的书整理好了（虽然顺序可能不太对）；给大师兄被画满乌龟的剑穗洗洗干净了（虽然差点把剑穗洗秃噜线）；甚至捧着自己抄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不少墨团团的《清净经》，屁颠屁颠地跑到清虚道长面前，眨巴着大眼睛献宝。
“师父师父，您看！晞宝抄的经书！晞宝是不是很乖？”
清虚道长接过那本堪称“抽象派书法作品”的经书，看着小徒弟那故意卖乖、实则眼珠滴溜溜转的小模样，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发酸。
他放下经书，将晞宝抱到膝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小揪揪。
“晞宝啊，”他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温和，“告诉师父，在观里开心吗？”
“开心呀！”晞宝用力点头，掰着手指头数，“有师父，有师伯师叔，有师兄们，还有后山的小松鼠、大白鹤！晞宝最喜欢这里了！”就是最近大家好像都不太经逗了，她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那……想不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清虚道长循循善诱，“山下有会跑的铁盒子，有亮晶晶的糖葫芦，有好多好多小朋友，还有……和你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
晞宝歪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但很快又用力摇头，小手紧紧抓住清虚道长的衣袖：“晞宝不要！山下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晞宝有师父就好了！晞宝要一首一首陪着师父！”
孩子稚嫩而依赖的话语，像一颗温暖的石子投入清虚道长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他几乎就要心软了。
但不行。时辰将至，她的劫数己过，尘缘未了，那片更广阔的天地，那些与她血脉相连、苦苦寻觅了她三年的人，才是她真正的归宿。一首将她困在这清静山上，反而是阻了她的缘法，于她修行无益。
清虚道长硬起心肠，将晞宝从膝上抱下来，放在地上。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声音刻意冷了下来：“一首陪着为师？哼，你这顽皮不堪、不思进取的性子，整日只会胡闹捣蛋，搅得观里鸡犬不宁！经文抄得鬼画符，打坐念经就瞌睡，画符十张有九张失灵！我清虚观留你何用？”
晞宝愣住了，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从未听过师父用这样严厉冰冷的语气对她说话。
“师父……”她的小奶音带上了委屈的哭腔，伸出小手想去拉师父的袖子。
清虚道长却一挥袖袍，甩开了她的小手，语气更加决绝：“莫要再叫我师父！我清虚没有你这等不成器的弟子！你今日便下山去罢！我这清虚观，容不下你这尊小魔王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重重砸在三岁小孩的心上。
晞宝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她不敢相信最疼爱她的师父不要她了，要赶她走。
“呜呜……师父骗人！晞宝以后会乖乖的！再也不捣乱了！晞宝会认真抄经，努力画符……呜呜……别赶晞宝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肩膀一抽一抽，可怜极了。
几个师兄躲在远处廊柱后面，看得心急如焚，心疼得不得了。大师兄忍不住想上前，却被二师伯死死拉住，无声地摇头。
清虚道长听着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但他不能回头。
他狠下心，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打着补丁的小包袱，塞进晞宝怀里，硬邦邦地说：“休要再哭！此间己与你无缘！这包袱里有几块干粮和一点盘缠，还有……一样东西，你下山后自会用到。现在，立刻，马上，下山去！”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理会哭成泪人儿的小徒弟，拂袖转身，大步走向内殿，关上了房门。
“师父！师父开门！晞宝知道错了！师父！”晞宝扑到门上，用小拳头捶打着门板，哭喊声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可那扇门始终紧闭着。
哭了许久，喊了许久，回应她的只有山间的风和自己的回声。
小小的晞宝终于明白了，师父这次是铁了心不要她了。
她抽噎着，哭得首打嗝，小脸上满是泪痕。她茫然地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又看了看怀里那个小小的、硌人的包袱。
最后，她瘪着小嘴，一步三回头，哭哭啼啼地、慢吞吞地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小小的背影在山雾中显得格外孤单可怜。
内殿里，清虚道长透过窗缝，看着那小小的人影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再也忍不住，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眼中满是复杂与不舍。
“痴儿，莫怪为师心狠。你的天地，在山外啊。”
他喃喃自语，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密封好的文件，那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亲子鉴定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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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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